【江南】窃儿(微型小说)
黑着个脸的夜色总算还是屈从他的意愿,来到了这个小城,这条小巷。
耐心等候几个时辰,他心神恍惚地探着步子,踩着越来越深的夜色,竭力让弯弯曲曲、仿佛深不可测的小巷石径来抚平他的心跳,可他那足以把飞行员也比下去的视力反而加剧这心跳:小巷里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似乎都在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瑟瑟的巷子风劈头盖脑扑来,可他的额头还是沁出了一滴滴冷汗。
以前从没这样过呀?某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不如“任务取消”吧?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听到冥冥中一个声音这样对自己说。转身,回撤……可刚走了两步,又听得猫在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开腔了:“不行,需要是天,只能服从。风险再大,也不能打退堂鼓”。
是啊,踩点好几天,好不容易瞄上这个点,这个成日间静悄悄的点。不是跟自己说好了么:干上这一回,咱就金盆洗手了?不为别,就为整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让泉下老娘亲美美乐一把呀。
到了,小巷尽头与大街相交的的那座小别墅,光看外墙装饰,就是那富得流油的主儿。二楼左侧欧式窗户弱弱地猩红着眼,不用说主人已经入睡了。
心头的小鼓敲得咚咚喤喤,一咬牙一跺脚,“鼓声”歇了,人也翻进了墙,身手依然那么敏捷,落地依然那么轻盈。
好悬!墙角站着个报警器,竟然做了回沉默的金。窃喜,后怕,抚着胸口吐出一口大气。
回过神来,几个猫步窜到了房子下面,门内一条小黄狗睡了,不是它不忠于职守,而是职守告诉它夜夜平安,但睡无妨。
但做无妨,诸多利好告诉他。
好视力搜到一根下水管,下水管竖直向上,路过二楼那猩红的目标窗口一侧。他双手抓管,右脚用力一蹬外墙,猴子般利索地爬上窗台,从兜里掏出高强度金刚石玻璃刀,几乎是无声地划开一小块玻璃,伸手从里面拉开窗户,轻飘飘落到了室内。
室内的确和他想象的一样,尽管只是一盏腥红的小夜灯幽幽地照着,可那金碧辉煌的装饰仍是气派堂皇逼退他的视线。柜子里的红酒,清一色的洋文,他虽然从未见过,却可以想见其名贵。暂时还让你们在这儿显摆显摆吧,待会儿定要成为我顺手牵走的“羊”。当务之急是要搜索到保险柜。搜着搜着,目光撞上了一个名片盒,顺势拿出一张:某某公司董事长。这名字好熟,哦,想起来了,前一向不是有个特大的非法集资案见报了吗?嫌犯不就是这个名字吗?乌拉,这下撞上好运了,他的心又是一阵狂跳。
时间不等他心跳平复,毫不容情地一分一秒地溜走了。得抓紧了,蹑手蹑脚来到了主卧室,室内无人,在应该摆放床头柜的地方,一只保险柜雄浑有力地蹲守着。守什么守?遇上我再厚重的铁门也是白守!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他老实不客气撬开了它,动作环环相扣,宛若行云流水,自忖这身手简直可入选美国中情局了。
接下来自然是探囊取物一般,从里面掏出一扎扎硬邦邦新崭崭的百元大钞,还有几个金子做的小佛像。在装入随身挎着的稻草人皮包里以前,他一手捧起一尊小金佛,一手在胸前划着十字,煞有介事地“阿门”了一番,嘴皮轻轻地嗫嚅着什么。
看着胸前已变得鼓鼓囊囊的“稻草人”,他觉得作业完成得如此漂亮,不该再贪心了,以致连计划中的红酒也不染指了。作业只剩下一个句号要打了——撤。
还没撤到门口,忽听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儿子,你回来啦?”
他本能地回过头来,眼神立马直了,凝固了,差一点喊出来:娘!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的老娘不是上个月走了吗,不是带着对儿子怎么也不能完婚的深深遗憾走了吗?可眼前的老妇人,同娘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慈眉善目,一样的慈爱嗓音,一样的着装干净。所不同的是眼前这位衣着华贵得多的老人,双手在空中在家具上摸摸索索,脚步蹒跚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这才回到眼前,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窃儿,根本不是这酷似老娘亲的老人的儿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什么也不管不顾,开门就跑。可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其妙的心结牢牢套住了自己的脚步。
作为资深的梁上君子,这是他第一次作业时被人发现,而且是此生收获最丰、活干得最漂亮的情形下被人发现。接下来将会是什么结局,他头脑里霎时短路了,就这样茫然无措,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很快,他惊奇地发现,这位大妈看到自己这么个陌生人居然毫不惊讶,依然是笑呵呵地向他走来。近前一看,老人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陌生人,因为她根本看不见自己,眼睛好像睁着,可眼珠儿一动也不动,毫无光泽。这下子头脑中的线路又接上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遇上了一个瞎大妈,就算他发现自己也不会认得自己的模样,还是先应付应付她,再伺机行动吧。
到这份上了,只能装着是她的儿子喽。模样儿看不见,可声音还听不出吗?可不管怎样,也要斗胆一试,再不济,从一个瞎老婆子手中脱逃,有的是办法。于是他尽量装出一副深沉的声音同老人支支吾吾地应答着,询问着。
老人面颊上几根皱纹不经意间抽搐了几下,可很快又回复了慈爱的表情。也不怎么同“儿子”寒暄,径直絮絮叨叨说着近来的事儿,他聚精会神听着,联系自己几天前看过的报纸、刚刚看到的名片,基本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十天前,她的儿子——某某董事长因为涉嫌一桩非法巨额集资案被警察带走了,为了不让自己双目失明的母亲担心,临走前,儿子深情地吻了吻母亲,然后谎称为一笔大单的事儿,即刻启程去大洋彼岸走一遭,不定多少日子呢。
儿子始终是儿子,不管年龄多大,地位多高,在老母亲眼中,永远都是让她牵肠挂肚的。她习惯了每天晚上都要等儿子回来,然后问问生活和工作琐事,才会安心入睡。特别是当儿子麾下有这么一个大公司,老人更是这样了,起先因忙于应酬,儿子子夜甚至快天亮回来,老人痴痴地等到子夜等到天亮。以后儿子推掉了一切晚上的应酬,为了母亲的睡眠,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母亲的慈爱。
那些絮絮叨叨说完了,老人挨近他,亲切地询问:“儿子呀,在国外怎么照顾自己的呀?餐桌上那些洋把戏吃得惯吗?”
他心头的小鼓又咚咚地擂起来了,脑海里闪电似地掠过一幕:一个多月前,娘半倚在床上,用瘦骨嶙峋毫无血色的手拉着自己的手,用断断续续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叮嘱他:“娘要……要走了,以后要……自己……照顾自……自己……”他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如今,同母亲也天人永隔了。可她老人家在泉下也不知道,她珍爱的儿子是一个窃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沉沦下去,又爬了上去,爬成了梁上君子的。
他慢慢地用心吐出几个字:“儿子大了,会照顾自己了。什么都吃得惯呢。”
老妇人听了,眼角放射出缕缕微笑,伸出手来在他身上摸摸索索,摸到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说:“睡觉去吧,娘也困了。”
他感到心头一热,热泪顿时从眼眶里涌出来往下流,无声地湿润了他的衣襟。他脚步沉重地走向门口,几乎是无意识地取下了肩上的“稻草人”。
“稻草人”站到茶几上的声音并不太大,却让老人回过头来,依旧是一脸的微笑。只听她轻轻地说:“这就对了,年轻人。我早知道你不是我的儿子,但我愿意把你当成我的儿子。”
他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哭着走到老人身边,噗地一下跪在老人面前,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哽咽着:“娘,娘啊……”
谢谢千帆老师十分到位的解读。谢谢支持和鼓励!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