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黑色，黑夜，黑墨，黑眼睛。黑色，代表一种神秘，也代表一种深邃。从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我便喜欢黑色的装束，黑衣黑袍，黑鞋黑袜，我喜欢黑色穿着，就像喜欢夜的黑一样。我有一把乌鞘长剑，那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礼物。
　　 父亲说，出剑一定要快。天下武功，无快不攻，无快不破。父亲在一片梅花林里教我练剑，父亲的剑很快，梅花在他的剑气里飞舞，如同寒冬里翻飞的雪。一朵疾疾飞落的梅花，粘在他的乌鞘剑上，寒光四射，惊起几只停歇在梅林里的鸟。
　　 父亲说，做人一定要上进，不进步，不如死。父亲在我十五岁那一年，死在一个剑客的手下，可是，脸上一点恨意都没有。十六岁那年，用父亲留下的那把乌鞘剑，我杀死了那个剑客，开始了自己江湖漂泊的生涯。
　　 我没有朋友，如果说真有朋友，我想，那就是我的剑。我记得，最后一次在梅林练剑的时候，梅花开得如此绚烂，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乱舞的雪花，落在朵朵红梅上面，红白交相辉映，美到极致。长剑刺出，七朵梅花被洞穿，粘在我的长剑上，分外妖娆。
　　 二十六岁的时候，百晓生将我的长剑列在《兵器谱》上，嵩阳铁剑，排名第四。排名在前面的，是天机老人、上官金虹和小李飞刀。那是一个江湖纷争的年代，那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年代，那是一个谁也不服谁的年代，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可是，要想成为强者，只有用能力说话，用武功说话。对于一个以剑为生命的人，只有用剑说话。
　　 三十三岁那年，我杀了两个人。
　　 杀高行空的时候，我只用了一剑。剑刺入他的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倒下。父亲说，如果你的剑够快，对手在倒下的时候，都不会感觉到疼痛。我不喜欢自命不凡的人，更不喜欢自命清高的人。当他倒下去的时候，我就离开了。高行空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十七，可是，在我面前，只需要一剑。
　　 杀手榜排名第八的诸葛刚，同样只用了一剑。当他的铁拐横扫过来的时候，我的剑从侧面斜斜地刺了过去，他便倒了下去。父亲说，出剑的时候，绝对不能拖泥带水，要干净利落。终其一生，父亲都认为，剑，是一门艺术。当你将这门艺术发扬到最高境界的时候，你会发现，它在你的手里，就像一首诗，婉转在你的手中，美丽而炫目。
　　 那一年，我很想知道，是小李飞刀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江湖人称：“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和他比武，是我的夙愿。
　　 见到小李飞刀那一年，我已经三十四岁。
　　 父亲说，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把玩的。一剑刺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是，见到李寻欢的时候，他正在用他的刀来雕刻一尊塑像。他的手很稳，他的眼神很专注。塑像在他的刀下渐渐成型，是一个女子的模样，他的眼神深邃如同黑夜，瞳仁灿若星辰，可是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的痕迹。我问，你的刀呢？他答，刀在。我说，那你可以出刀了。他答，今天我不想和你比武。今天，我只想和你喝酒。
　　 酒入喉咙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很寂寞。父亲说，当一个人渐渐没有对手的时候，是寂寞的。看得出来，李寻欢也很寂寞。可是我知道，他的寂寞，和我的不一样。也许，他的寂寞和那尊塑像有关，或许，与别的事情有关。那一天，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两坛花雕酒很快就没有了，小二很快又搬上来两坛竹叶青。
　　 父亲说，爱情是奢侈的东西，如果你不能承受，就不要触碰。很小的时候，我问父亲，我娘呢？父亲说，你没有娘。剩下的，就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很小的时候，我便和父亲相依为命。在我的世界里，除了父亲，就是那把乌鞘剑。
　　 那天，我和李寻欢在一片枫树林里比武。秋风瑟瑟，如血的夕阳，斜斜地照在枫叶上，风，有些冷，叶片飞舞中，我的剑已经刺出。我记得，那一天我只出了三招。第一招，风卷流云，第二招，流星追月，第三招，燕子穿云。三招过后，我的剑笔直地指着李寻欢的喉咙，可是，我知道，我输了。
　　 三招里他都有机会出刀置我于死地，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那样做。我记得，那一天离开枫林时，李寻欢说，要想找一个朋友很容易，但是，想要找到一个值得你尊敬的对手，却很难。离开的时候，他让我帮他杀一个人，那个人叫做林仙儿，是一个专门带男人下地狱的女人。
　　 我知道，他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做阿飞，阿飞沉陷在林仙儿的泥潭里不能自拔，像一个废人一样。沉溺在一场不属于自己的爱情里的男人，跟废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爱情如同饮水，冷暖自知。我不知道阿飞在这场爱情里有多疼痛，有多颓废。
　　 父亲说，一个将生命献给武道的人，是没有时间再去恋爱，再去谈情的人。对于剑，只有你是至诚的，剑，才能和你的生命融为一体。做到你就是剑，剑就是你。可是，那一天我好想知道，有一个朋友关心你是什么滋味，好想知道，友情是什么滋味。
　　 林仙儿是那种让你无法用剑指着她的女人，她的腿很长，很有弹性，她的胸很丰满，她的眼睛很迷人，她的秀发很黑，黑如金墨。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能让人不能自拔，足以让每个男人都为之癫狂。她的床很软，躺在上面的时候，就像陷入一团软绵绵的云朵里。搂着她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寻欢说，她是专门带男人下地狱的女人了。
　　 那一夜，夜凉如水。和李寻欢坐在屋檐上喝酒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内心的愧疚：答应一个人的事情，我居然没有办到。父亲说，一个剑客，不仅要对自己的剑诚，还要忠诚于自己的心。不然，他不配做一个剑客。三坛女儿红下肚，我觉得自己的肚子里都是苦水。
　　 李寻欢说，我不怪你，像林仙儿那样的女人，很难有人能够拒绝。何况，你是一个男人，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李寻欢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牢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我不怪你。
　　 我想，也许他说得对，想要找到一个朋友很容易，想要找到一个能够理解你的对手，却很难。“理解”二字说出来，多容易，可是要做到，有多难。
　　 爱情里的人，总是容易痴迷，就像李寻欢之于林诗音，阿飞之于林仙儿，铃铃之于李寻欢。明明知道不可能了，可还是深陷进去。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可是有时候想想，也许，人生中能够傻一次，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在爱情里面，若要问，值不值得去爱一个人，那这场爱情，你已经输了。
　　 没有多久，李寻欢便收到了上官金虹的挑战书。相约在七月初五那天决战。
　　 七月初四那天，铃铃为李寻欢沐浴，更衣，还特意为他梳了梳凌乱的头发。一个饱受相思折磨的人，总是容易让人疲惫。相思催人老，向来如此。可是，那一刻，我忽然很羡慕李寻欢。不知道什么缘故。
　　 一些往事在脑海里风起云涌，一些回忆纷至沓来。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片冬天里开到颓靡的梅花，突然间，就忽然思念起了河南的老家来。
　　 父亲说，浪子是不应该想家的，浪子四海为家，浪子漂泊不定，这是浪子的宿命。那一瞬间，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往事的种种。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到家乡了。
　　 我对李寻欢说，今天，我好想和你喝酒，于是，我们就开始喝酒。铃铃将一壶上好的花雕酒温好以后端上来，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盘咸菜，我们便开始喝。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聊了阿飞，聊了林仙儿，聊了林诗音，我给他说了我的父亲，家乡的梅林，还有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那一夜，我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有那样多的话可以说。天亮的时候，我出其不意点了他的穴道，他便眼睁睁地看着我走了出去。
　　 我对他说，这场比武，我去。这样的机会，这一生或许都不会再遇到了。其实，我知道，如果李寻欢去，面对像上官金虹那样的高手，再加上身边神秘莫测的荆无命，他只有死。更何况，他心里还惦记着林诗音，惦记着阿飞，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又怎么能一心一意去应付那场比武？
　　 风，更急了。泉水叮咚。我的剑已经刺出去。一剑刺出，绝不落空。这是我的人生格言，可是这一次，每一剑刺出，我都卖了一个破绽。荆无命的剑，同样快、狠、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剑在我的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的时候，他并没有深深地刺进去。
　　 血，顺着伤口流淌。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家乡的梅林，仿佛和父亲一起练剑，剑划过，花落满地。
　　 父亲说，一个剑客，要死得有尊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死得有尊严，铁剑横插在山崖上的瞬间，我纵身而上，将自己挂上去。那样，我想，李寻欢一定能看得到。我也知道，他一定知道我的用意，那样，我是否死得更值得一些？
　　 起风了，我被寒风惊醒的我，忽然发现，自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对我说：“嵩阳，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去看看你从未谋面的母亲，回去看看我们的梅林。”
　　 泉水叮咚，我再也听不见那样美好的声音了，可是我知道，每个人都会冲出自己的牢笼，打破自己的枷锁的，李寻欢会，阿飞也会。
　　 那一刻，有一股暖流在我渐渐冰凉的身体里流淌。可是，我再也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