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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故乡课(散文)


作者:秦羽墨 童生,63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13发表时间:2015-06-15 11:45:10

我们那的习俗,给舅家送礼是除夕前的事,而拜年则空手去。东西母亲早已准备好,要交代的话也一一告诉了我,临起身,她突然决定跟我一起走一趟。
   那天我才回家,一身风尘,脚后跟都没落稳,又匆匆放下行李跟母亲出了门。之前告诉过母亲,只能在家呆六天。这些年长期在外奔波,一年只回来一次,母亲珍惜短暂的团聚,连出门送礼也不舍得浪费,我知道,她一定藏了很多话要跟我说。
   果然,一出门她就说开了。谁和谁,老两口一年里先后去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满是可惜的样子,平日她和他们的关系很好,他们走了,母亲在村里谈得来的人又少了两个。不过,母亲最后又说,要说去也去得了,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嘛。接着又说,谁娶了个湖北媳妇,漂亮得很。还有谁打工出去好几年没音信,不想一下带回来个老婆,还顺便添了个三岁的儿子。母亲说的那个人是我的小学同学,听得出她言语中有羡慕而埋怨的意思。我插话说,他们没读大学,老早就出去打工了,当然结婚早,你不送我读书……母亲听了,轻描淡写地笑笑,并不接话,转而言及村庄的种种人事,说到忧伤处,叹一声气,高兴的地方,又乐呵一阵。然后又问我的工作,我敷衍回答着,烦恼和不快虽然不少,但跟她说又有什么用,只会令她担心。
   空气干冷,高处有一层厚厚的阴霾,似浮似沉的样子,不知将要下的是雨还是雪。空气是灰色的,道路和房屋也是灰色的,就连远处的山林也像陈旧的墨团,毛糙模糊成一片。有一段路母子陷入了沉默,相互都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脚步踩在石板上,像敲着浑浊的鼓,令人心生不安。
   这时,母亲突然蹦出一句:“带狗死了呢。”
   我惊讶地说:“带狗?”
   “不就是带狗么,被人按手印按死的。”
   按手印我是听说过的。如果得罪了什么人,遭到怨恨,别人就会偷偷找机会在你身上施法,往背后轻轻一按,当时无法觉察,时间久了手印慢慢加深,如同乌痧,再一久则不治而亡。这是一门巫术,施手印的人是可以解印的,否则自己也会短寿。一般情况,只要对方吃了亏肯低头认输,施印人会主动帮你解印。舍了自己的寿来换别人的命,得有多大恨呢?以前常听人说起这种巫术,可从来没人被按死过,所以也就不太愿意信,直到现在都将信将疑。
   难道带狗真是这样死的?
   “那还有错,死的时候家里人才发现他背后有一个大手印,好多人都去看了,手印乌黑的,五指清清楚楚。”母亲说得跟亲眼见过一样,我问她是不是也去看了,她却说没有,只痛惜地说:“那么年轻的后生,无缘无故就死了,好像跟你哥哥是一年人,只比你大四岁。”
   带狗,我是熟悉的,舅舅家还住老院子时,他们家就在对门,临街隔了一条石板路。带狗到底叫什么名,我记不清了,反正大家都叫他带狗,长辈叫,晚辈也叫,连他老子也这么叫,就把真名给叫没了。读小学时,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在舅舅家寄住一些时日,常跟在他后面玩,后来出去了,每次给舅舅拜年,也顺便到他家坐坐,没想到他竟这样死了。年轻人这种死法可不是好事,就算死了,也会让人说嫌话。在我们那,死也有好歹之分,死不瞑目、无端枉死这些都是不好死法,不是平日作恶多端,就是上辈子造孽太多,这么一说,带狗算是不得好死呢。
   接下来,我和母亲谈论的一切都是关于带狗这个人。
   带狗最开始和我哥一块上学,上到四年级跟不上了,每隔一年就留一级,到后来差点跟我同班。很显然他不是读书的料,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早早地辍了学。不读书干啥呢?他很快学起了做牛生意,一天到晚四处晃荡,见了膘好的牛千方百计买到手。有时候会看见他在放学路上赶着两头牛,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爱搭理,神气个卵样,只朝你吹一声响亮的口哨,故作潇洒之态,有时候却一脸忧伤,嗒然若丧,像做了莫大的错事。大概只要了一两年功夫,他的本事就超过了很多老师傅,看牛从不走眼。很多人都这样,读书不行,在其他方面却过人之处,所谓此消彼长。他成了远近知名的人物,边近村子,没有谁不认识他的,而他也好像跟谁都熟悉一样,半路碰了面,支跟烟过去,能扯上半天。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可大家都很买他的账。当我们昏天暗地埋头在书堆里时,他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能赚很大一笔钱。只是最初的那几年他还有些寂寞,也许是太年轻,刚离开学校,还不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假日里,我们放牛,他就到山上来找大家一起玩,舅舅家的村子和我们村相邻,有几座山放牛、放羊是共用的。有时专门来找我们玩,有时则用绳子牵着一两头牛,牛是从别处买来,囤在家里一时舍不得卖,只好自己养着。他一来就大讲荤段子,山上顿时热闹起来。那家伙在学校常被老师劈头盖脸地骂,呆滞得像个木瓜,跑了一年江湖就油滑成那样,一副牙尖嘴利的模样。
   有个成年女人对他很不以为然:“卵毛没长齐,光嘴巴子狠!”
   “老子卵毛长齐没,你来看过就知道了!”说着就走到那人前面装作要扯裤子,想取笑他的女人反被他弄得难堪不已,不知如何下台。
   我大学毕业那年,带狗在老家修了新房,而且很快娶了老婆。他老婆我见过,长得挺不错,见谁都笑,嘴巴也甜,在乡下绝对是让人嫉妒的一类。而我呢,虽说读了大学,却背了一身债,而工作也不尽人意,人生两件大事,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件未办。有一回我跟母亲说,读书有什么用,别看呆在城里冠冕堂皇的,还不如带狗呢,学一门手艺,吃自在饭,读这么多年书,花这么多学费,一点都不值……母亲就骂我:“说鬼丧气话,一辈子呆在农村,再好能有多大出息?”在母亲看来,就是读书好,城里好,这是她那辈人骨子里的想法,他们一辈子都想成为城里人,洗掉腿上的泥巴。我心里其实很不以为然,却不好反驳她。事实上,带狗没我想象中那么舒坦,随着市场的规范,近些年农村牛贩子的利润大不如前,终于的,带狗渐渐沦为了偷牛贼。
   听母亲说,带狗是这几年才不走正路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连隔壁村的牛都下手。丢牛的那人我也认识,母亲说,那人丢了牛以后第一时间就怀疑带狗,便找他问。带狗说,我哪见过你的牛,要是给点路费,看在熟人份上帮你找找。结果是,带狗收了对方几百块钱,真把牛给找了回来,这岂不是不打自招?看来,他到底还是不太聪明。
   带狗是突然病倒的,开始也看不出是大病,只是吃不下东西,挨了两个多月,终于萎靡而生命衰竭。他先后到大医院检查过,什么问题都没查出,直到死后才被人发现,背后有块乌黑的大手印。母亲向来擅长这种描述,照她的说法,其实带狗本来是有救的。有一天带狗爹在路上碰到一个人,那人二话不说,直接挡住他的去路:“你要是跪着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救你儿子一命。”他爹当时哪里想那么多,当然气愤地骂起来,还要动手打人。那天回来后,他跟很多人都说到过这件事,只是当时大家都没在意。第二天带狗就死了,大家才回想起,也许拦住带狗爹的那个人,就是想替带狗解印,既然带狗已经吃了亏,受了两个月折磨,目的已经达到,要是带狗真死了,他自己也会折寿。可带狗爹是暴脾气,根本没想到那上面去,还以为有人有意侮辱他。带狗死后,他爹哭了一整天,悔自己不肯低头,好好的儿子就那么看着没了。母亲说这些时有一种别样的精彩和无奈,我无力辨别事情的真假,只是心里不禁悲凉起来。如果真如此,那个手印到底长得啥样,是向里陷进去的,还是往外浮着?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个,母亲也回答不上,知道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们说着猜着就到了村口,舅舅的家已经在望。村里人勤快,门上大多贴上了红对联,空气里回响着零散的鞭炮声,还不时传来喝酒猜拳的声音,高亢,激昂,我想象着两个汉子一手杯酒执盏,一手挥拳的样子,中午我也要加入这个行列。天色依然灰暗,红对联也不能使村子光鲜起来,看来一场大雪在所难免。
   说是送礼,更像舅舅、舅妈接待一下我这个很久不见的外甥。酒菜早已备好,一场颇丰的乡村盛宴,还特意叫了村里两个要好的人来陪酒。其实他们一向知道我不太能喝酒,只是凑个人数,热闹一些。
   舅舅三年前修了新屋,离以前的老院子几百米。新屋里回声很大,讲话嘈杂喧嚣,喝酒猜拳也不像在老屋那么自如,有时候双方都没听清,为一杯酒的输赢争老半天。我不会猜拳,象征性地敬了一圈酒就放了筷子,坐在一旁看他们喝,图清静。
   这时,两个浑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男孩跑进了堂屋,母亲在我旁边轻声耳语一句:“带狗的两个,双胞胎,六岁了。”
   六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倒也是,我大学毕业都四年了。跟在孩子后面走进来的是一个老人,我认识他,是带狗爹,我赶紧站起来给他敬烟。他接过烟,说了声“客气”,就去一旁捞孩子,口里大声呵斥着:“一天到晚瞎跑,小心摔跟头!”
   看起来两个孩子是经常来的,只是闯进来以后,看见有生人在,一下羞涩拘谨起来。我想从他们脸上找出带狗的影子,然而没有。我看着两个孩子,孩子也怯愣愣地看着我,老人拉了拉孩子,指着我说:“快喊满满!”可两个孩子显然怕生,不但没喊,还一下转身躲到了老人背后,然后又偷偷看我。
   “孩子没见过你,认生呢,你别见怪。”
   我跟在带狗后面在这个村子玩时,也就比他们大个一两岁,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在这个村子见到他们。母亲说,带狗老婆还年轻,肯定要改嫁,而这个老父亲显然没有能力将两个孙子抚养成人。
   我从桌上捧了一把糖想塞给他们,两个小鬼犹豫半响,想过来拿,又很顾忌的样子,最后飞快跑过来抓了就往回跑,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笑,使得他们更加窘迫,躲在那不知所措,糖也不敢拿出来剥开。其实我小时候也很胆小,自己家来了客,都不敢往桌边靠,在别人家可能还不如他们,看着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除了忍受馋虫在肚子里撕咬,一点办法也没有。
   喝了酒,脑袋微醺,坐在那憋着很不舒服,就想起来走走。走,当然是去老院子。修了新屋后,舅舅的老院子就闲置了,屋里当成了储藏室,塞满杂物,我看见前门横了一截栅栏,里面脏兮兮的,地上一片狼藉,扔了不少没被啄净的菜叶,这里被当做饲养鸡鸭的地方。木壁霉迹斑斑,墙根也长出了很多蒿草,像荒废了一百年似的。舅舅喜欢栽栽种种,他在后院里种了不少果树,柿子、葡萄,以前我经常攀爬的那棵大柚子树还在,边上还有两棵无花果。柿子树和葡萄的叶子已被寒风洗劫一空,露着枯木般的枝干,只有无花果茂盛得很,头上还顶着不少果子,我们那的人好像不太喜欢吃这种果子,纯粹种着好看。我回头看见那两个孩子也跟了进来,他们突然不怕我了,一进院子就忙着满地捡石头,他们想干嘛呢?我问。
   他们不说话,只抬头用手朝天上指着。我明白了,他们是想打拐枣呢。这个季节拐枣味道正好,打了两遍霜,水分也低了,熟得恰到好处,清甜如蜜。两个小鬼头费了吃奶的劲,却老也打不中,树太高了。我看着又好笑又着急,便让他们站开点,捡了一块青砖,一下就砸了五六串下来。两个人像兔子一样跑过去,相互争抢看,兄弟俩互不相让。小孩子口袋下,拐枣塞进去,以前放在里面的糖又掉了出来,忙得手忙脚乱。这一幕不禁令人想起以前,我八九岁的时候,每年中秋都在舅舅家过,那时院里的柚子也熟了,带狗家没种柚子,每回都指使我偷。我比他小几岁,啥也不懂,只觉得好玩,傻不拉几地他说什么,我就怎么做。偷了柚子出来,总是他吃得多,我吃得少,后来舅妈知道了,敲着我的小脑袋说:“要吃我摘就是了,爬那么高摔下了怎么办?真是个傻孩子。”一切想来,令人伤怀。当初给带狗偷柚子,如今帮他儿子打拐枣,只是那位故友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此间人事真是变幻莫测。如果我当年没读书,留在村里现在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是带着自己的儿子在这打拐枣,还是像带狗一样,困于生计,半路而终?带狗虽然死了,好歹留下两个儿子,我要是死了,可啥都留不下,哪有资格说别人。他们都觉得城里人多地方大,希望也多,拼了命也想做城里人,而我却常常挤在街头的人流中茫然无措。哎,人世艰难,城市和乡村其实并无不同。
   两个孩子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脸上笑开了花,只顾自己快乐,又捡了好几块石头让我给他们打拐枣。看他们笑,我也茫然地跟着笑,并准备再帮他们的忙,这时四下响起了响亮的噼啪声,屋上的青瓦如同奏乐,叮叮当当敲得又快又急。
   雪终于到来,大颗的雪粒砸在脸上一阵生疼,我回头便跑,两个孩子也跟着着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欢叫:“下雪了,下雪了!”不同的是,我是往屋檐下跑,他们却跑向了大路中央,我们处在不同方向上,正如各自的生长。我希望他们跑得慢一点,长久地停留于这个不识忧患的年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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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故乡,永远是游子的牵念,故乡,永远停留在心坎里最柔软的那部分,故乡啊!总是那么多让人恋和痛。文章从我的一次回家乡写起,年前要给舅舅送礼,路上跟妈妈唠嗑。得知带狗死了,不禁怔住。带狗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他是那么聪明又淘气,不爱读书的他小小年纪就有那么多鬼点子,且说话不饶人。带狗生前为人不好,为了利益甚至偷临近村庄老乡的牛。年纪轻轻的他居然是被仇人按手印按死的。文章由后来的见到带狗的两个双胞胎儿子联想到了人生的不易。带狗的悲剧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由于经济市场的竞争激烈,贩卖牛的生意越发不好做,他才变坏的。而我虽然从山里考出去了,过上了山里人羡慕的城里人生活,可其中的艰辛谁又能懂?结尾一段寓意深刻:……我们处在不同方向上,正如各自的生长。我希望他们跑得慢一点,长久地停留于这个不识忧患的年龄里。表面上是写孩子,实则是写人生。是啊,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不易的,重要的是心得放正,行事作为都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果能永远停留在孩童时代,心底将永远是光明的、纯净的,这世上该减少多少纷争和缺憾啊!故乡课,是温暖的课,也是疼痛的课。文章笔触细腻,感情沉稳,直击灵魂的佳作,倾情推荐!【编辑:雪飞扬】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616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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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飞扬        2015-06-15 11:55:48
  欣赏佳作,问候作者,感谢赐稿,期待精彩继续!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6-16 09:14:4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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