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家乡有俗谚云“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对于人生最后的去处有着形而上的彻底决绝的痛快，比《红楼梦》的《好了歌》更要简洁的多了。死于人是庄严肃穆的仪式，若贪恋（或说难以割舍，较为好听些）生前所谓的或人或物或情的红尘，死个十天半月乃至更长，于人将死的过程是痛苦的不堪言，于送别的生者亦是煎熬的悲苦。所以吾乡人说“这人性慢，死也是这般这般的……”诸如，或许也有好死不如赖活的情愫未可知矣，不过终究要死去的，快了慢了都是了，不如简而洁之的爽朗。
　　 我不知吾乡以外有这般的俗说？亦不知这死之了是积极的直面抑或是消极的颓废？更不知这死之了有何俗世的意义抑或宗教上的意旨？当然，死之后是鬼神或宗教的事，我莫作是念，要说也只能是“托体同山阿”的实在。不过，我想大凡死和生是一样的神圣，马虎不得，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死生之义大矣哉，又岂只是生与死呢？
　　 纷纷娑婆，纭纭众生，人有生老病死，物有生住异灭，世界有成住坏空，简明言之，即是我们生命的过程，胞养生命的衣食住行，乃至俗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雅的琴棋书画诗酒花，皆因这冥冥无常生生灭灭，无得把握占有，暂且用用而已。虽然，佛所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是，对于我们一个个生命的色相，在这大千世界边走边看，如果有个活色生香的观照，亦不妄此生的轮回矣。
　　 生死之间，我们边走边看。走走看看也许就是我们活着于这娑婆界的仪式，从内心生出无量数的礼敬。孔子看河水滔滔奔流不息，感叹生命易逝时不我待，而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空的流变不住不歇，该有冥冥大手的推力化而为无常，致我们称为众生的有情物种出生入死也无住无歇，倏忽间沧海桑田，既使长生不老的神仙亦叹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葛洪《神仙传·麻姑》）。
　　 可能是神仙的感叹无意间落下凡尘吧，于是乎尘世间多了个“沧桑”的词儿，而生出诸多沧桑的况味。若只如神仙眼见沧桑的景致也罢了，最可惜已再寻不得那落英滨纷里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世憾事。经历沧桑已而愁畅，或而忧伤，或而恐惧，甚而“二十四小时沧桑”，无怪乎智若刘基亦有《惜馀春慢·咏子规》词云“海沧桑田有时，海若未枯，愁应不已”的伤感。留不住，都在倏忽间逝去矣，于是有长生的修炼，死后的天堂，往生的净土，这些或许是宗教上的所谓的彼岸吧，用作此生的聊以慰藉或也聊以寄托是很好的想象。
　　 《汉书·外戚传》讲李夫人事，如歌的“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妙丽善舞，死前以“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故，而武帝以诗“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且又赋之，足见相思已矣，况乎兄弟仍受其荫恩。从倾城倾国，顷刻间颜色毁坏，香销玉殒，不可以说不是沧海桑田之倏忽，其惊恐状可知矣。然而，其不肯以面示武帝，不管其所谓以色事人或俗世之念的心机如何，就其留存美的智慧，给了我们无限的留白，于生死之间走走看看的沧桑应寻些“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的究竟。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所说的该是世间最长的愁肠了，“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既然明镜照了个白发三千丈，那么镜子里的皱纹深深深几许？可以想象成如天山般的纵横交错山高水长亦不为过也。朋友阔别多年，世事维艰，除却相逢的喜悦，总是互相观看对方的头面，皱纹多了头发白了，于是唏嚱惋叹而发沧桑之感慨。何况三千丈的白发，天山般的皱纹，此等沧桑无以形容，愁长啊愁肠。因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不可留不是不想留，是留不住，所以有今日之日的“乱我心”。
　　 如果弃我去者是昨日之日的不须留，则是昨日种种昨日死的决然坦然矣，何来乎今日之日的乱我心？作如是观，则“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何其大气何其寥阔，天山般的皱纹亦是峰为皱谷为纹，白发三千丈亦是银河落九天的瀑流，乃谪仙人也！我辈非谪仙人，无其大气亦无其仙气，纵然疯长也赶不上白发的三千丈，皱纹的天山般，但是，岁月的风化，皱纹渐增鬓霜渐染，也作如是观，皱为青山，纹为绿水，白发为飞涧瀑流，如此的青山绿水美矣哉。我很爱看耋耄之年的脸，苍翠虬根般的皱纹纤陌交错，岁月的积淀恍若长满了绿苔，恰是那一笑的瞬间似春山怒，有着婴儿般的最稚嫩的美与善。
　　 诗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上古的爱情诗，此诗永恒，因为爱之永恒。如果我们也真实地爱我们所住的娑婆世界，我想把此诗作另一番的注解：“人有生死离合，我来此世，以爱化青山绿水；我爱着，行走在青山绿水间，渐渐老去。”不知此解是否得当，而我作如是观。
　　 这世上的路，我如在青山绿水间，走走看看；或许，我亦是别人的风景，如“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作如是观，我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