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瘸子死了，弓样地身子紧紧地护在儿子身上。
　　 突然的一场暴雨，和着雷电瞬即铺天盖地的下了下来，雨如注般的倾泻下来。那风，没有规则的刮着，能听到树木和树枝刮断的咔嚓咔嚓声，不远处，还传来一声房屋倒塌的声音，可能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老屋，不堪风雨袭击，就这么轰然间倒下了。天空中的闪电，像一条滚动的火舌，在点燃天空之后，随即就紧跟着一声炸雷，震耳欲聋的响声，吓得瘸子的小孙子铁蛋一头钻进了爷爷的怀里。
　　 那雨越下越大，瓢泼不足以形容此时的雨，就像倒灌的江河，从天上直挂下来。院子里的水在不断上涨，一尺，二尺，那水就要漫过堂屋那仅有的两层台阶，向屋子里漫去。
　　 这雨水要淹没家了，儿子铁柱和媳妇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家中刚收获的二十多袋子小麦，还没来得及卖掉和入缸，还有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彩电、家具、被褥，都要因为这场雨，毁于一旦了。看样子那仅有的西南墙脚下的排水口是堵住了，不然，那水怎么会漫的如此的快。眼瞅着水还在不住地上涨，铁柱媳妇沉不住气了，督促丈夫铁柱快去把那下水道口疏通，不然就要水漫金山了。
　　 铁柱拿着铁锨，又找来千斤顶，穿着雨衣，去敲那墙角下的排水口，可能因为春天锁柱家喂鸡，嫌幼鸡仔不时的从排水口跑丢，锁柱媳妇就用一块砖头给结结实实的堵上了。橇了几下，没有撬开，锁柱就挪动一下位置，举起千斤顶努力的向排水口橇去。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随即一声炸雷，炸雷响过后，天空随即暗淡下来，这给锁柱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难度，可能因为用力过猛，“轰”的一声巨响，院墙连着那高高的门楼一起轰然间倒塌，昏暗中，一个暗影一闪，厢房中跃出了瘸子的黑影，随即传来一声惨叫声。
　　 锁柱的媳妇呼天抢地的从堂屋冲出来，大声地喊着:“锁柱，锁柱…….”孙子铁蛋站在厢房的廊檐下，大声的哭喊着：“爷爷，爸爸，爷爷，爸爸……”
　　 人们把这父子两人扒出来的时候，瘸子像个弓，弯着身子护在儿子身上，头上，脸上都是血迹。锁柱大声的哭着：“爹啊！你为什么要救不孝的儿子？”
　　 瘸子看着好好的儿子，断断续续地说：“爹老了，没用了……你还有一家子，爹这么做，值！”说完，瘸子断了气，闭了眼。
　　 瘸子死了，身子弓样的弯着，人们试图把他的身子理直，给他换身干净的衣服，可是，那身子就是理不直，弓样的弯着，被临时停放在门板上。
　　 锁柱小命是保住了，却折了一条腿，粉碎性骨折。人们都说：“锁柱的命，是瘸子换回来的，瘸子拼了自己的命，换回了儿子的一条命。”
　　 本家中最年长的二奶奶，拄着拐棍颤颤巍巍的走进来，看到瘸子死了，知道为救儿子死了，她举起拐棍朝着锁柱打去：“你个讨债鬼，你要去了你爹的一条腿还不够，有要去了他的命。”
　　 不过村里人一直想不明白，一条腿的瘸子，怎么能在墙倒塌的瞬间，冲进雨地，护在了儿子锁柱的身上呢？
　　 二、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天，也是一个雨天。本来早晨天气是晴空万里的，半上午的时候就忽然间下起了雨。人们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有很灿烂的阳光，不一会，一阵狂风暴雨袭来，那雨很大，风很疾。只是没有这次的大，这次的疾。
　　 锁柱的娘那时候正怀着锁柱八个月大，腆着个大肚子去菜园里采摘芸豆，割着韭菜，准备回家做中午的饭，家里盆里正发着一大块面。锁住娘甜甜地想，中午蒸上大大的白面馒头，然后肉炒芸豆，鸡蛋炒韭菜，就等自己的丈夫锄地回家和和睦睦地吃顿午饭。
　　 那时候，怀孕的女人都不娇气，谁家怀孕，谁家生子，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有的孕妇怀孕七八个月，照常在田里地里的滚爬，直到孩子临盆，才会放下田里的活，休憩几天，然后生下孩子。生下孩子三两天，就下床劳作，什么月子不月子的。锁柱娘深得锁柱爹的疼爱，田里的活，家中的挪挪搬搬的重活，从不敢让锁柱娘着手。锁住娘就任由锁柱爹疼爱着，娇宠着。不过勤快的锁住娘就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喂鸡，喂鸭，扫地，做饭之类的。为此让村里的小媳妇们好生的羡慕，都说锁住娘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憨憨厚厚的锁柱爹这么知道心疼自己的媳妇。
　　 不期然的一场雨，惊得锁住娘不知所措，眼见着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在这空旷的田野中，竟没有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菜园离村庄不远，可是，怀有身孕的锁住娘走动困难，很难短时间内赶回村子，没奈何，锁柱娘丢了镰刀，放下篮子，顶着风雨蹒跚地向村子走着……
　　 眼看着离村庄越来越近，就要到村头了，就要站在一家高高的门楼底下了，就要躲过这场风吹雨打了。这个时候的锁住娘竟担心起自己的丈夫来，在丘陵上锄花生的丈夫，距离村庄遥远，不知道这场风雨，丈夫会如何应对？锁柱娘的衣服全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每行走一步，都很困难，这时候应该用举步维艰来形容最恰当。靠近村口，有一段黄泥路，雨后走在上面，脚上会粘满黄泥，难以拔出自己的脚。锁住娘没奈何的踩在有石头的地方，眼看着就有了盼头，就要走到那个高高的门楼底下了。
　　 忽然间，锁住娘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下，那血就顺着裤腿流了下来，那血就顺着雨水流着，殷红殷红的血。锁柱娘大声地求救着，呼喊着，可怜的锁柱娘喊哑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那风声，那雨声，湮没了锁柱娘的呼救声。
　　 人们发现的时候，锁住娘已经奄奄一息，孩子却顺利地生了下来，一个男孩，就是锁柱。看着这刚生下就没了娘的锁柱，人们都流下了心酸的泪水。
　　 锁柱爹赶到的时候，他不相信会发生这悲惨的一幕，早晨的时候，锁柱爹扛着锄头离开家的时候，还看到了锁柱娘那甜甜的笑脸，并且似乎在向着自己的丈夫挥手再见。怎么，就是短短的时间，就阴阳两隔。锁柱爹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惊天动地，惊动了整个村庄。
　　 埋葬了锁住娘，锁柱爹抱着锁柱，久久地跪在锁柱娘的坟前：“孩他娘，我在这里发下毒誓，今生今世，我不再娶妻，就是讨饭吃也要把锁柱喂大，要让锁柱幸福，否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人们都说，锁柱是个不吉利的孩子，丧门星一个，刚刚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这样的孩子不喂也罢，凭着锁柱爹的勤劳憨厚，再续娶一位妻子不成问题。那个时候，镇里有户日子殷实的人家，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有生养，就托人来抱这个孩子，多少钱都可以。锁柱爹抱着锁柱，像抱着一个金疙瘩似地，任凭人们磨破了嘴皮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地，并且就是一句话：“从今往后，我们爷俩死活都在一起！”
　　 三、
　　 那时候的锁柱爹年轻壮实，是远近闻名的厚实小伙子，他既当爹又当娘，耐心细致的照顾着锁柱。为了把锁住喂大，他没少受罪，没奶吃的孩子，昼夜的啼哭，为了给锁柱讨口奶吃，锁柱爹给村子里正喂孩子的人家，磕过头，下过跪，苦苦的哀求别人把自己孩子吃剩下的奶，留一口给锁柱吃。最后，锁柱爹卖了一头大肥猪，给锁柱买来一只奶羊，就这样，锁柱就有了奶吃。
　　 村子里的婶子大娘看着锁柱爷俩可怜，张罗着给锁柱爹再续弦，娶个女人，照顾一家的生活，锁柱爹死活不肯，就怕有半点闪失，亏待了孩子，对不起九泉之下的锁柱娘。
　　 就这样，锁柱一天天长大。锁柱爹田里家里的忙活，不但学会了蒸馒头，炒菜，还学会了拆拆缝缝之类的针线活，爷俩的棉袄棉裤，床上的棉被褥子，都做得得心应手。
　　 锁柱已经蹒跚地走路，东倒西歪的走着，不时地摔倒，这已经把锁柱爹高兴坏了，看到白白胖胖的锁柱，在院子里一步一挪的走着，谁会相信，这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呢？
　　 农忙的时候，锁柱爹就把孩子带到田间地头，有时就用麦秸和玉米秸打个阴凉地，给孩子遮蔽着风吹日晒。有时候，孩子不肯，就把孩子背在背上，播种，施肥，锄草……
　　 那一年，锁柱两岁了。正是麦收的时候，麦子熟了，远远的看去，那麦浪泛着金黄的光。锁柱爹正俯着身子挥动着镰刀，一把一把割着自己亲手种下的麦子。割倒后的麦子，被锁柱爹捆成了一个个的麦捆子，麦捆子越来越多起来，锁柱爹的汗也越来越多，直一直身子，呼喊一声：“锁柱。”麦秸不高，刚好到锁柱的下颚处，只露着锁柱那圆圆的脑袋，锁柱爹喊一声，那面就稚气的应答一声“唉！”
　　 看到那圆圆的脑袋露出来，锁柱爹就又俯下身子割着麦子。有时候，淘气的锁柱故意躲在麦捆子中间和他爹藏猫猫，听到喊声，故意不吱声，锁柱爹就会放下镰刀，匆匆的顺着麦陇子去找，看到调皮的儿子正躲在麦捆子中间藏着，锁柱爹竟也不恼，朝着锁柱的腋窝挠去，那锁柱就笑着滚到在麦捆子上，这父子俩就大笑不止。
　　 这一次，锁柱爹喊了两三声不听应答，锁柱爹就放下镰刀，朝着地头找去。
　　 这块地头，是一条东西向的乡村土路，两米多宽，每到农忙季节，马车，汽车，拖拉机会满载着收割后的庄稼回村里的场院里。因为庄稼垛的高，因此常常有不安全的隐患。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两岁的孩子，跑到了马路边上的大树边，正有一辆拖拉机载着麦子从西往东驶来，锁柱太小，许是惊呆了，吓着了，竟从树边稀里糊涂的蹿到了马路上。司机来个急刹车，惨剧还是发生了，随着一声惨叫声，锁柱的爹被碾在了车轮下，锁柱却被父亲推到了路边，安然无恙。就这样，锁柱爹截肢了，废掉了一条腿，成了瘸子。
　　 四、
　　 冬天的小河结了厚厚的冰，小河水浅，不会担心踩碎冰块掉到冰水里去，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
　　 只有一俩个同伴的时候，就玩陀螺，一根木锨把粗细的木头，被锁柱爹打磨的光光滑滑，一头削的尖尖的，一头砍平，削尖的一头，被锁柱爹巧妙的按上了一粒小钢珠。锁柱手持一条小皮鞭，不断的抽打着陀螺，那陀螺就一直旋转着，旋转着，那孩子们就欢呼着，雀跃着；孩子们多的时候，就顺着河道滑冰车，那冰车是用几块简单的木板做成的，那木板光滑平整，四四方方的，人坐在上面舒舒服服的。推动冰车需要三四个孩子的力气，齐心合力，助跑以后，那冰车会顺着河道而下，如果河道笔直，会滑出老远老远的距离，如果河道拐弯，冰车就会受到阻隔，而停顿下来。坐在滑冰车上的孩子，会在滑动的冰车上，有一种飞的感觉，那些孩子们就笑着，跳着，那河边就会洒下一路的笑声……
　　 这一天，正是锁柱坐在冰车上，锁柱正期待着自己飞起的那一刻，小伙伴们正在助跑。忽然间，孩子们不是齐心合力的喊着：“一二一，加油；一二一，加油！”，而是齐声唱起了：“瘸子腿编笊篱，编不出来不要你；瘸子腿编笊篱，编不出来不要你！”锁柱惊呆了，这是孩子们编着歌曲在骂自己的父亲是个瘸子，锁柱愤怒极了，爬起来，去追赶同伴们，可是，同伴们“轰”的一声散去，各自跑回家去了。
　　 上学后的锁柱，走在路上，走在胡同口，走在教室里都会听到同学们的唱骂声：“瘸子腿编笊篱，编不出来不要你！”。锁柱就会发疯似得和同学们追着打，有时候打赢，有时候也被同学合起伙来打的鼻青脸肿。锁柱惧怕上学，也惧怕走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有几次锁柱回到家里，看到瘸了腿的父亲，确实自己的父亲奇丑无比，锁柱就问父亲：“人家都有两条腿，为什么你只有一条腿？你的那条腿哪里去了呢？”听到儿子稚气的问，锁柱爹瘸子知道孩子小，已经不记得当年发生的事情了，就顺口告诉儿子：“爹小的时候，家里穷，冬天穿不起棉裤，就把一条腿冻掉了。”锁柱竟信以为真。不过锁柱一直认为一条腿的父亲，其丑无比，是父亲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奇耻大辱。
　　 锁柱一直希望自己快些长大，长大了考上大学就会离开这里，就会摆脱这种讽刺和叫骂。尽快离开这里，是锁住活下去的动力。
　　 读到高中的时候，锁柱远远的离开了家，这是一所农村普通中学，离家三十里路。由于同学分散开来的比较多，锁柱暂时摆脱了同学叫骂的阴影。这时候，锁柱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再受到叫骂的纷扰。
　　 锁柱寄宿在学校，个把月回家一次，回家之前给家里打个电话，锁柱爹会早早的把馒头和火烧做好，也有时给儿子准备好辣肉酱之类的。
　　 冬天的一天，天气突然间发生了变化，气温降到零下三度，锁柱没有带棉袄之类的。有一天，正上着体育课，有人大声的喊：“锁柱，你家里来人看你了！”
　　 锁柱飞跑到教室门口，看到了瘸腿的父亲：一条腿，住着拐杖，歪歪斜斜地站在教室门口。这一刻。锁柱羞辱极了，接过父亲送来的衣服，没好气地说：“谁叫你来的，我不缺东西。”
　　 父亲嗫嚅地说：“你没带棉袄，棉被也单薄了些，就来了。”瘸子看到了儿子眼中的不满和羞怒。父亲匆匆走了，不远，父亲忽然间折回，从兜里掏出两个红红的苹果放到儿子手中，儿子愤怒了，把苹果顺手推掉在地上，那两个苹果在水泥地上，滚出了老远老远……
　　 五、
　　 高考落榜后的锁柱回到了村里，这个时候的锁柱已经长得高高大大，一脸的英气，像极了年轻时的瘸子，只是，他的性格乖戾，粗暴，从没给过瘸子好脸色过。这个时候的村庄里，好多人家栽种起了苹果，锁柱就和父亲商量，在自己家的责任田里栽种苹果吧！好积攒点钱。锁柱爹虽是不舍的自己劳作惯了的几亩地，但是，他想：儿子大了，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如果再不攒钱，儿子的婚事就会犯愁，这样怎么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锁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