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拥江山
　　 这一日的峨眉于漫天大雪中，人声鼎沸，繁华荣耀，盛况空前。
　　 峨眉掌门陌子虚，神功盖世，庇荫天下，顺天应时，受武林公推，拜武林盟主！一统江湖！
　　 深冬暮色来得特别早，群豪已尽数退出，金碧辉煌的金顶大殿里空旷落寞，安静得能听见门外雪落的声音。
　　 陌子虚坐在殿顶的乌木龙纹交椅上，高冠华服，玉笛流光，却不动不言，仿佛雪地里一尊被人遗弃的雪人，清冷得孤寂。
　　 三个时辰前，他就坐在这里接受了天下群雄的顶礼参拜。
　　 二十七岁，武林史上最年轻的武林盟主！多么伟大的荣耀啊，他想牵动嘴角笑一笑，狭长美丽的眼眸里却悲伤流溢。
　　 那些他淌过的血泊，踩过的白骨，牺牲的朋友，都在他的心里化成了河，畔上开满血色蚀心的花。
　　 江湖耳目千知门掌门包打听的妻儿还幽囚在东篱密牢里，十年前，他方入江湖，少年热血，为了救他们，曾与一群匪徒苦斗三日三夜，身负重伤，因此而获得了包打听最大的友谊和帮助。
　　 他的大师兄，峨眉花残派上一任掌门花残云龙，被他逼迫退位，废去武功，流离塞外，生死不明。
　　 崆峒掌门徐仁之正在拦截阴派魔女御梦灵鸾的路上——他明知他会去，明知他此去必死，还是装做没有听到消息。
　　 李兰溪，如果他在江湖上还有知己，也就是他吧，正在山脚，冒着风雪严寒手持血刃护卫峨眉安宁，以确保他的登位大典顺利进行……
　　 一只没头蝙蝠飞进殿内，手指轻轻一动，玉箫寒光一点，蝙蝠掉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曾经柔软的心已习惯了杀伐。他讨厌每天早上镜子里那一双隐着杀气的眼睛，这从不是他预计的人生，然而明知会溅满身鲜血，挥出的刀，也绝不停歇，这是他想要的权势与强大！
　　
　　 二，青梅
　　 也是这样的大雪纷飞，那一夜的洛阳歌舞升平，他却冷得连血脉都冻成了冰。是那个小女孩儿冒着大雪跌跌撞撞走到他面前，用一盏红色灯笼将他从黑暗中唤回，一只雪白温暖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拉起他坚冰的一样的大手，童声稚气：“表哥，你别怕，姨娘走了，以后我陪你。”
　　 那一年他七岁，成了孤儿，懂得了绝望与无助；也是那一年，他以表少爷的身份走进了柳府，在年复一年的春花秋月，日夕相对的琴棋书画和耳鬓厮磨中，将那个叫翎儿的美好女子镌入血脉。
　　 豆蔻梢头的年华，翎儿如二月柔媚的春光娇羞无暇，瑶琴之畔，小轩窗下，他将一块青碧色飞燕状的玉佩送到了翎儿手里，说：“翎儿，这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叫双飞燕，它们是一对。从今天起，我保管大的，你帮我保管小的。”
　　 “保管？……我可不还的！”翎儿微微红着脸，月牙样的眸子里隐着狡黠笑意，比当时窗外三月的阳光还要艳丽动人。
　　 那夜满天星光斑斓，他在芭蕉树下弄着长箫吹着新谱的曲子，挥着绿萝小扇扑着流萤的翎儿忽然立得笔直地看着他，认真地问道：“表哥，你也会离开我么？像你曲子里的故事一样。”
　　 他怔了怔，朝她笑道：“当然不会！我会一辈子都陪着你的！”
　　 “真的？”她盈盈笑着，美丽的眸子里漾起甜蜜幸福的斑斓光芒。
　　 “真的！”他回答得笃定。那时他真的以为他会一辈子陪着她。
　　 可却不知一辈子太长，第二年，当绿柳成烟，清明的雨下过缠绵之后，在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里，他背起行囊，牵着马，离开了洛阳。
　　 翎儿曾哭着挽留：“表哥，你别走，我舍不得你！”他轻轻地帮她擦去眼泪，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信鸽，说：“我会写信给你的！你等我，我一找到他立刻回来！”
　　 那个“他”叫慕伯歆，是陌子虚还未出生就突然离去的父亲，他母亲临终时流着泪嘱咐：“孩子，等你长大了，去找你爹，你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
　　 他不叫他“爹”，那是他心底最深刻的伤疤，翎儿懂得他的疼痛也懂得了他的决绝，松开了手，眼泪无声滑落。
　　 再回洛阳已是三年后，他并没有找到他的父亲，但是他答应了翎儿回来过二十岁的生辰，行弱冠之礼。
　　 迎接他的是漫天的风雪，和开在雪地里的血染的桃花。二十具尸体在衙门的敛尸房里摆得整整齐齐，他的姨父姨娘，和所有曾经亲切温暖的面孔。没有翎儿，翎儿失踪了。
　　 第一次，他体会了痛不欲生，第一次，他后悔了当年的离开。
　　
　　 三，初心
　　 现在他坐在武林盟主的宝座上，将后悔划为最无用的情绪。没有人能倒转时光，没有人能将过往一笔勾销。爱过的人，负过的情，染过的血，做过的事，宛若墨染宣纸，一切都不复当初。
　　 人生若只如初见，到底有个“若”字，世事变幻，人生怎能如初见？终究秋风起时悲画扇。
　　 那一日就在这里——峨眉金顶议事大殿里，他的师父峨眉花残派创派祖师花残子，兴之所至，突然拉着他的手，当着峨眉掌门花残云龙和百名花残派理事弟子，高声宣布：“十年后，子虚就是我天下第一大派峨眉花残的掌门！哈哈哈！”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花残云龙的笑容里隐了杀气，他却没有分辨，只是淡淡一笑，第二天就离开了峨眉花宫。
　　 那时他根本无心名利权势，心心念念的是要找到他的父亲，然后回洛阳。
　　 清冷的月色里，他长身而立，抿起唇角，孤高不屈，能从阴派第一人南宫辰布满杀气的掌中逃出，只能归之为侥幸。又漏夜从南宫世家越墙而去，留下温婉多情的琴小姐从此一人在樱花树底，相思成灰抚琴垂泪。这般赌上性命的无情辜负，只因洛阳城里有一个等他归去的翎儿。
　　
　　 四，父亲
　　 当他再次拼上性命，从柳府的熏天大火里将翎儿救出来时，也曾想：这一次，一定要伴她一生一世！
　　 “都江堰畔翠林中慕伯歆墓”。千知门的消息传来之时，他正抱着满怀的大小盒子，盒子里是红烛双喜字，鸳鸯锦被绣花鞋。翎儿已亲手缝好了大红盖头嫁衣裳，三天后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如果你说不要去，我可以不去的。”月色落满荷塘，一池清香，篱烟筑里世外桃源的宁静安好只才短短半年，他需要一个留下的理由。
　　 然而翎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纯白如水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她弯起唇角，笑得温婉体贴：“怎么能不去？表哥，他也是我的姨父，将来还会是我的公公呢！”言毕转身收拾行囊——两个人的行囊。
　　 他的心里安宁了好些，他害怕留下她一个人等待，却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个人的等待。她终究爱他太深，不舍得让他的人生里留下一点遗憾。
　　 那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在千转百回之后，当繁华落尽，蓦然回首时，他们终成了彼此生命里最大的遗憾。
　　
　　 五，重逢
　　 从步入翠竹林那一刻起，灾难就接二连三，明枪暗箭，阴谋诡计接踵而至。短短十个月，已是几番生死，再相见早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翎儿绝境求生，却因修习了绝世秘籍《祈灵圣谱》残卷而走火入魔，杀人嗜血，阴狠毒辣，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幽魅女妖，凶狠如罗刹，形状如鬼魅。
　　 短短三个月，她杀人无数，先血洗阴派势力中最大的一支太原南宫世家，又杀到南诏大闹皇城，再折到长江流域，屠杀并火烧洞庭湖畔武林史家太史庐。
　　 而陌子虚却站在了被翎儿血洗的南宫世家的大殿里，牵起了南宫世家唯一的幸存者南宫小姐南宫琴的手，不仅护她平安，更智计百出杀伐果决，用最短的时间重整振了南宫世家威风，并昭告天下，将于中秋之日迎娶琴小姐。
　　 那一日，一池清荷开得张狂，太阳很毒，红得发白，峨眉花残派律管部掌部怜天奉掌门花残云龙之命率两百弟子齐赴太原，杀叛徒陌子虚，清理门户。
　　 陌子虚指骨发白，几乎要将玉箫捏断，眸光却异常坚定，下令任何人不得杀害花残派弟子，违令者杀无赦，可——花残派弟子却要杀他。
　　 南宫琴不让他死，阴派弟子也没有一个人会甘心情愿束手待宰……纵然今日他已坐在武林盟主的宝座上，那一日午后同门手足鲜血飞溅的情景，也始终是他不敢碰触的回忆。
　　 落日映残血，他站在南宫世家巍峨的大门前，仰望苍天，鼻端浓稠血腥缠绕，心里有如万蛇噬咬。琴小姐缓缓走到他身畔，轻轻握住他的手，柔情万端地呼唤：“慕大哥……”
　　 翎儿就在那时到达，她宛如神话传说中复仇的女神，踏着如血残阳，带着倾天仇恨，从千山万水之外杀伐而来！
　　 她五指成爪，七寸长的苍白指甲将空气刺成烈风，如夺命利剑端端地插向南宫琴的胸口。
　　 柳枝轻摇，在最后的刹那，陌子虚将南宫琴一推，自己迎身而上……
　　 鲜血顺着翎儿的掌缘滴滴答答，汇入地上那些还没干透的血迹里，那一瞬间他竟然奇异地觉得了轻松，如果就在那个时候死了，是否一切的恩怨对错能就此划上句点？
　　 满目的苍茫凄凉，眼泪突然滚落，翎儿心碎成渣，咬咬牙，将仇恨聚在眉端，问得凄厉狠绝：“……你为了她？”
　　 陌子虚却将眉心舒展，在唇角牵出苍白的温暖笑意：“翎儿，你终于来了……”他笃定，他倒下去的时候，等待他的一定是翎儿的怀抱。
　　 如果被魔性侵蚀陷入疯狂的翎儿心中还有一丝理智的牵挂，那一定是他陌子虚！所以他赌上了一切，背叛师门，堕入邪道，杀害无辜，满手染血，利用琴小姐！
　　 所幸的是她终于来了，抑制住魔性，没有猜忌和怀疑，只盈盈浅笑，柔情似水，将爱情和生命全部付与。
　　
　　 六，身世
　　 可他没有料到，另一个人也来了，他的名字叫——慕伯歆。
　　 一年前，他为了一尊慕伯歆墓而踏入江湖，绝没料到，那尊墓只是一座空坟，挖不出尸体，却能刨出长满尸斑丑陋不堪的恩怨与真相。
　　 陌子虚跌倒在真相旁，连哭泣都找不到理由，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寄取“谦谦君子虚怀若谷”之意，那时方知，还有一个词语叫“子虚乌有”。
　　 慕伯歆用一个“子虚乌有”将自己的人生和爱情做了一场凄寒的嘲讽，却给了陌子虚母子一场旷古空前的苍茫结局。
　　 李代桃僵，移花接木，弟子妻师父用，真正是世间至极的荒唐！他再也无力亦无心去探寻那个诡异传说中的幽冥鬼岛岛主是个如何模样了。
　　 接天莲叶无穷碧，垂柳无风，一弯残照里。陌子虚将翎儿紧紧地拥入怀中，麻木冰冷的心终于有了些许温热，才敢将眼泪放出，肆意啼哭，那些他忍了二十年的孤单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怨恨二十年的期盼二十年没有父爱的人生……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翎儿的怀里啼哭，也是他最后一次下定决心想要带着翎儿远离江湖纷争去山林旷野寻一片小桥流水的安宁。
　　 分开他们的是琴小姐！他终究负她太多伤她太深，报复来得合情合理，陌子虚却几乎毫无怀疑。
　　 南宫琴将翎儿迷倒，绑在一片竹筏之上，扔进了浩淼江流。又用相思咒困住了陌子虚的心神，将这个寄望了她全部相思的男人牢牢地困在身旁，哪怕只是一场行尸走肉的虚妄。
　　 然而就是这一场行尸走肉的虚妄，将陌子虚和翎儿的情缘彻底割裂，断得七零八落千疮万孔
　　
　　 七，上儿
　　 “翎儿……”指腹摩挲着玉笛，思念如毒蛇噬心，他从武林盟主的宝座上站起来，走过空落寂寥的大殿，立在殿外昏黑的夜色里，任茫茫大雪自头顶覆盖。
　　 雪打在脸上，化成水，像泪，冷却在心里。苍茫的大雪将天地万物深深覆盖，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成了空，就像他一样，其实什么也没有。
　　 然而待积雪化去，万物依旧是万物，树会绿，花会开，河流涌动，走兽奔走，鸟儿会在阳光下晒出美丽的翅膀，唱出欢乐的歌。
　　 而他——他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雪化的时候。
　　 雪会变成冰，连血液也被冻住，然后归于黄土。他希望到时他能回到篱烟筑，那里有他和翎儿世外桃源的家。
　　 想到这里，他的唇微微弯起，眼睛里也有了点点笑意，带着独属于自己的记忆和祝福，在曾经最幸福地方死去，应该也是值得欢喜的吧。
　　 然而他的欢喜转瞬即逝，身后大殿里传来了疲惫的步履声，不急不缓，刚刚能将他的笑意踩碎。他恢复一身清冷，整理出武林盟主该有的冷厉和威严，等待着来人的奏报。
　　 “盟主……”婉转柔软的声音在陌子虚冰冷的心房上温热一握，夜色蓦然明亮。
　　 陌子虚猛地转过身，情不自禁地快步迎上，却只两步，又蓦地一怔，僵在原地。那是翎儿的味道，翎儿的脸庞，翎儿的笑容，翎儿的步履，翎儿喜欢的大红斗篷，但是她款款地低眉浅笑地向他走来，说：“姐夫，我到处找你呢！你怎么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心底突然涌起的温热充到眼眶，酸涩难忍，半晌，才挤出一丝礼貌的笑意，说：“上儿……”
　　 上儿撑开手中点染着红梅的油纸伞，走到他面前，将他和她一起遮在伞下，问得忧伤：“姐夫，你又在想姐姐了？”
　　 陌子虚心头一痛：“可是她永远都不会想我了。”转过身望向夜色深处的苍茫，默了默，问，“你不是应该在江南石湖么？怎么会在这里？”
　　 上儿嘟嘴：“是我求兰溪让他带我来的，我们一直在山下。”
　　 陌子虚脸色森寒：“那很危险，你不该来！”
　　 “可是我已经来了呀！”上儿偏着脑袋，微抬着下巴，笑得狡黠：“姐夫，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