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啊，一晃一晃全变成了影子。父亲老了，满头的黑发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变成了花白，不过身材还依然保持着当年的挺拔，不驼背，不臃肿，特别是他画画时的模样，除了鼻梁上架起一副老花镜以外，和年轻时候并无两样，那么专注，那么潇洒。我站在他的身边，分明可以看见我们的往昔正从他的画里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其实。画画只是父亲的业余爱好，属于与生俱来那种，而他的本职工作是一名医生。印记中，我的孩提时代最艺术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站在父亲的身边看他画画，帮他铺纸换墨查找诗词，偶尔最后收工之前也试着涂描几下。只是不知何故，从我长大以后却再也没有看到父亲画画了，直到最近几年，他彻底退出医生行业，走进老年大学，才又重拾画笔。
　　 那天和父亲聊天问及这一生的喜好是什么？他说他其实最爱的是画画，当年之所以选择做医生，是因为学医比学画更适合作为谋生的衣饭碗。我听后无语，感觉心情莫名的沉重起来。回想父亲依赖医生这个职业确实维持了家庭的生计，也让我的生活衣食无忧。为了生活而断然放弃自己骨子里的喜好，不知需要多少勇气，不仅是一种无私，一种魄力，更是一种能力吧。父亲自从走出校门穿上白大褂，踏上治病救人的生涯之后，就一直致力于求真探索专研业务。他高大的身躯，和蔼的面容，精湛的医术，哪里的病人需要他就出现在哪里，如此一晃一辈子就要过去了。我也曾追问父亲放弃诗情画意而整日面对着病人的各种痛苦表情后悔吗？他笑着说：“后悔谈不上，只是有些许的遗憾，不过人生不正因为有缺憾才完美吗？”我听后再一次无语。我知道没有父亲昔日的付出，就不会有我今日的所得。尽管爱是一种不求回报的给予，可如今的我也实在不知道可以拿出什么值得自豪的成就，来报答我的父亲。
　　 记得小时候父亲无论画什么画，一般都使用一种又硬又厚比较廉价的纸，偶尔一次使用宣纸，就连当时小小的我，也可以看出来画的效果截然不同。我问为什么不一样的纸会画出不一样的画？他说，不同类型的画要对应不同类型的纸张，比如画中国画的工笔就要用熟宣纸，而写意就是泼墨就用生宣纸，画素描和色彩就要用素描纸和水粉纸，素描纸相对水粉纸比较光滑，水粉纸为了让颜料更好的吸收所以表面比较毛，等等。当然这些只是一般定律，其实画画本来就是用想象来实现的，不一定非要按照定律去做。正如他自己画画一样，无非一种情趣娱乐玩玩而已，不必花费太多钱财去购买昂贵的宣纸。父亲的回答委婉真诚，我也不再刨根求底，只是默默的记挂在心间。这一记挂一晃又是多少年风风雨雨过去了，幸好父亲如今重拾画笔，于是投其所好，趁机购买各类宣纸数打相送，建议父亲现在无论画什么都要用宣纸去尝试。无奈时光一去不回头，我只是希望可以借此弥补一些父亲当年为奔忙生计而错失的美好感觉。
　　 父亲画画时喜欢穿白色衣衫，当年如此，而今依然。我想大概白色注定是父亲生命里的一个情结吧，生活似乎也总离不开白色。工作时身着一件白大褂，不知拯救了多少病人摆脱痛苦；画桌前面对一张白纸，不知可以描绘出怎样美好的图案。白色的含义是圣洁，代表期盼和幸福。所以那天我特意到裁缝店为父亲量身定做了一套白色对襟盘扣丝绸衫，穿在父亲的身上，只见他画笔一挥，仙风道骨，还大有一代画师之风范呢。
　　 时光如水般流逝，在我的脑海里许多人许多事已渐渐被遗忘，但父亲的画却一直可以如数家珍。仙鹤图：一汪碧水，翠绿荷叶间粉白的荷花，或绽放、或含苞。两只仙鹤，总是一只仰望，一只俯首，闲适优雅，让人神往；老虎图：一幅上山虎，只见一只老虎站在一块山石之上，石头四周杂草丛生，背后一棵古老的松树，看那姿势那神态许是吃饱了肚子，正得意洋洋朝山上行走呢；另一幅下山虎，画意截然相反。夕阳西下，一样的山石、松树，一只老虎站在山石上，不同的是这只老虎正朝着下山的方向寻觅食物呢。只见它肚子扁扁，张着大嘴，露出獠牙，眼光十分凶残的望着你。记得当时的自己竟然丝毫不敢高声喧哗，生怕一不小心会惊动它跳将出来扑向自己似的。
　　 回忆当年父亲画的最多的画，要数喜鹊登梅幸福来了。每到冬天，许多亲朋好友为了春节可以更换上一幅新画纷纷登门求画。所以不到腊月，父亲就开始忙活起来，白天工作，晚上画画。那时候冬天的夜晚，室内尽管生着火炉却也清冷，只不过柔和的灯光下，看父亲画梅花，心里总是温暖的。听父亲讲解梅花通常在冬春季节开放，与兰花、竹子、菊花一起列为四君子，也与松树、竹子一起被称为岁寒三友。梅花分五瓣，花色有白、红、淡绿、淡红等。以白色和淡红色为主。花先于叶子开放。于是，时常一边看父亲画画，一边想象着，寒冷的冬天，雪花飘飞，大地披上一层白衣，在黑色光秃秃的的干树枝上，喜鹊喳喳的报喜，梅花幽幽的开着，真是一种奇迹呀。也十分喜欢那些与梅相关的优美诗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特别是那首“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记得当时父亲作画，守候在旁边的我总乐于参与查找这些与画中意境相关的诗词文字，以供父亲挑选配图或作对联。最难忘最叫绝的是最后父亲还要在那些已经写好的对联上用板笔再勾画几笔。虽然寥寥几笔，却画龙点睛，犹如马良神笔一般，但见一只只“鸟头”活龙活现在每个字首。每逢此时，我都会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呼一吸之间，就会惊飞这些神奇的“鸟儿”似的。那情景，那美妙的感觉，直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时隔多年，而今父亲再提笔作画，不知为何一般不画当年画过的图案，全是新作品新面目。比如不画老虎改画老马了。看他刚提笔画出的奔马有些瘦，不过很有力量。我说是西风瘦马，他说是老骥伏枥；不画仙鹤，改画雄鹰了。笔法苍劲，挥洒自如，画出的鹰看上去或许落难，但绝不落魄；不画梅花，改画牡丹了。我一直不得其解这牡丹是他的初学竟然愈画愈神，直到那天在他的一幅《牡丹》参展作品中看到这几个字：“芳香生命，你已入梦”，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牡丹是他画给我离世的母亲的，寄托了他对母亲不变的爱和永远的思念。记得父亲曾经对我说过是母亲陪伴他度过了他生命里最困难的一段岁月。他感激母亲也深爱着母亲。他说如果女人如花，那么惟有这花中之王的牡丹才配得起母亲。父亲不仅人长得帅气而且很有才气，血液里不知流淌着多少艺术细胞，母亲喜欢，我也喜欢。父亲除了画画还喜欢拉二胡、吹笛子、唱歌，当然吹拉弹唱最多的就是那首《牡丹之歌》。“有人说你富贵，哪知道你曾历尽贫寒……冰封大地的时候，你正蕴育着生机一片，春风吹来的时候，你把美丽带给人间……”。不知为何每当听到父亲唱起这首歌，我都会忍不住附和着一起哼唱，可唱着，唱着，就觉得喉头哽咽，时常泪湿衣衫。
　　 “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他们走过我的生命”这是史铁生在《务虚笔记》里的一句话，父亲喜欢，我也喜欢，只是各自有各自的心境罢了。光阴一晃，如今自己不知不觉已行至不惑之年。曾经寄情山水之间，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寻觅，然而总觉得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总以为最美的风景还在别处。直到那天看父亲画山画水，听他讲解画法与技巧。平视、仰视、俯视、透视，远近高低，春夏秋冬，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季节，无论如何调色，下笔却一般山是实的，水是虚的。亭台楼榭，小桥流水，鸟语花香，一切皆在画里又在画外。我惊问父亲作画时是怎样一番心境？他说，山是山，水是水。闻言，刹那间感到一种顿悟。
　　 是啊，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无须精心去处世；便也是真正的做人与处世了。有人说，虚度的光阴才是自己的。可如今，虚与实皆在我们的往昔里远去消失。父亲为生活为他人忙掉的那些光阴，将永远无法弥补。我想我能做到的惟愿从此以后父亲画着的时光是快乐的，那怕短暂，那怕片刻。
　　 一转眼又是一年一度的父亲节了，仰望父亲的画追忆逝去的岁月，记下小文，借此祝愿父亲，也祝愿天下父亲，幸福安康，快乐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