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回家看望老爸，刚一进村，就见到了小学校的新貌。一排整齐的教室，教室前是几棵硕大的合欢树，顶如盖，正是花开繁茂的季节。小学校的外围是粉红色的围墙。学校在我们村子最北侧，恰巧是四个村子的中心位置，是一所中心校。新建的小学校，在蓝天下，在绿野中，甚是夺目。
　　 我三至五年级的小学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在脑子里搜寻着关于母校的记忆，才发觉是那么零星而斑驳。
　　 残破，是学校留给我的印象。几棵老树下，一排破旧的教室，孤零零在那块空旷的野地上，没有院墙，不论哪个季节，都可以尽情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风的馈赠。教室年久失修，冬天的冷风从门窗中肆无忌惮地贯入，以极大的热情拥抱着室内的师生。我已经不记得寒冷的教室里有没有取暖炉了。教室地面是砖铺成的，时间久了，难见砖的真颜。逢着雨雪天，满脚上的泥蹭不净会带进教室里，久而久之，会结成厚厚的一层，干燥的时候，怕起尘土，就在地上洒些水，如果一不小心书本掉在地上，那它们可就惨了。教室低矮，一年四季都黑咕隆咚的，下午三四节课，就会亮起那唯一的电灯，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做作业、温习功课。
　　 校长姓孙，老民办教师，后来符合条件转正了。他和我们是一个村儿的，哪个孩儿谁家的，他都了如指掌。他厚厚的眼镜片像瓶子底，说话的声音不高，有点儿娘，他脾气甚好，同学们都不怕他，却又敬着他。
　　 想到孙校长的时候，我脑子又闪过一个人，和孙校长一样，也是老民办，也是我们一个村子的。我突然发现，对他的记忆覆盖了我关于母校的所有记忆。
　　 那是小考的前两天，我们毕业班上晚自习。突然就停了电，每个人都点上了提前备好的蜡烛，上最后的烛光晚课。我胃一直不好，可能是中午吃得急了，整个下午隐隐地疼，到晚自习就更疼了。我佝偻着腰，双手捂着肚子，实在是疼，就把下颌支在桌子上。
　　 “XXX，你坐直了！”这声断喝仿佛来自天外，让我始料不及。我激灵了一下，忙不迭地直起了身儿。那是张老师的声音，他中断了正讲着的数学题，教室死一般寂静。我不敢抬头，但我感觉到了同学们齐刷刷地射向我的目光，那目光中也许充满着狐疑：她可是张老师的得意门生，老师今天怎么一点情面没有？我低着头，阴着脸，没做任何解释，兀自生着闷气。因为气，胃疼得更厉害了，于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又佝偻了下去。
　　 张老师是老数学，教得棒极了，毕业班总是非他莫属。我们学校的小考成绩在乡里一直的顶呱呱的，张教师是学校的骄傲，也是每一个学生的骄傲呢。师母常年病恹恹地，家中的地要他一个人经营，学校里任着课，工作起来也是没黑没白的，使他的身体枯瘦如柴。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压力，同学们很少看到老师的笑容。
　　 张老师和我爸是同学，对我总是多几分关爱，我一直觉得张老师挺喜欢我的。常和我爸夸我聪明，偶有几次我在张老师脸上发现了久违的笑容。我真不明白，老师今天是怎么了。
　　 我纠结在老师刚才的举动中，目光定是游离的。突然，又一声断喝：“XXX，你站起来，你个臭骄傲的，就凭这你甭想考上一中！”教室里又是一阵死寂。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我再次迎接到四面射过来的箭一样的目光。我委屈，无地自容。这节课，我觉得我在老师的断喝和同学们的目光中赤裸裸的，我的自尊心被踩在了地上，沾满了泥水。我的目光与张老师的目光轻轻触碰了一小下，便匆匆逃离了。我看到了那张因愤怒而变形的瘦长的脸和让我恐惧的瞪得滚圆的眼睛，我想是我的表情和坐姿挑战了张老师的师道尊严和他极强的责任心，他觉得对我好，我不应该有如此的表现。我低下了头，嗓子眼里冒出一句话：“我……胃……疼。”
　　 余下的情节，我已经一无所记了。那个晚上，我被伤得体无完肤，脑子里一片片惨白。胃疼，心疼。从学校到家的两里路，我不知道是怎么捱回去的。我的小学记忆就在这两声断喝中划上了句点，染成了一片灰黑。
　　 两天后，我坐在了小升初的考场上。几天后，成绩揭晓，张老师一语成谶，因了我的骄傲，我没有考上县一中，只能到离家35里外的另一所国办初中上学了。想想老师所说的我的骄傲，自己确实因为成绩不错，有爱翘尾巴的毛病。
　　 告别母校后，只见过老师两次。都是在那条必经的乡村小路上，我只是淡淡地问候，那件事一直是笼罩在我心头的轻雾，始终无法散去，我们之间有一层厚障壁。老师也是简单地答语，我一直不知道那件事是否在他的心上。见到老师的时候，我的心上还有淡淡地难过，因为政策，他不合转正的条件已被清退，在家务农，老师比以前更瘦了，眼睛更显得大。
　　 几年后，我成为了一名教师。为人师的经历和体验，我理解了老师的良苦用心，那是一种别样的激励，尽管言辞有些激烈，场合有些不太适合。这件事一直在我的心上，提醒着我做为一名教师注意说话的方式方法，要根据对象采取适当的做法。特别是当自己过激的言辞可能对学生造成一定的阴影和伤害时，我总会及时地补救。因为，为人师者，一句话可以成就一个学生，也可以彻底击垮一个学生。想来，我该深深感谢张老师给我上的那最后一课。
　　 今夜，我将积藏在心底的这件往事和盘托出，我已经释怀。老师和我父亲同岁，已是古稀，我真不该总是心怀耿耿，我该彻底忘却，只愿老师健康安好。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经历越多，越应该看淡一些东西。人生是要不断做减法的，减去不利于自己的因素，让自己不断地瘦身，葆有一颗澄明的心，那样会活得更轻松，那样会更接近完美。
　　 （2015．6．14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