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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在农事中长大(散文)


作者:秦羽墨 童生,63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31发表时间:2015-06-17 09:26:54

【春耕是真正的开始】
   春耕才是农事的真正开始,此前一切顶多算热身,当不得真的。
   那时春耕是父亲一个人的事,谁让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呢。村庄每年最热闹的季节就是此刻了,男人们在田里大声呵斥,看起来似是吆喝牛,其实是打发自己的寂寞。一个人整天埋头干活,不说点啥,如何打发漫长的时光呢。在大田垄还好,一边耕田,一边可以与旁人相互交流一下这年的农事安排,隔三差五,还讲几句粗野的荤话。如果是在偏僻的山坳,那场景你想想看:周围青山如黛,只一牛一人在其中劳作,众鸟空鸣,拨人心弦,那心境是何等空无呀。然后再想想,除了田里泛出的泥浆味,空气中植物芬芳,四周杂树开花,大山一身斑斓,人几乎是被陷在里面的,这时如果不吆喝几句,孤独会沁到骨子里去,要人老命。吆喝一声,骂几句牛,顺便自言自语一番,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就流走了,活在不知不觉间也就干完了。
   父亲耕田时喜欢叫我跟着去,说是耕完了田,帮忙看牛。可牛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里干活,根本不需人看护,他是在找借口而已。本以为寂寞只小孩才有,没想到大人也这样。别看父亲平日脾气刚烈,很强大的样子,一派大男子主义形象,居然也有需要别人的时候。父亲吆喝牛时样子特别凶,喉咙粗大,轰隆隆的像打雷,让人听着害怕,且怒目圆睁,眼里透着一股杀气,他当过兵,容易让人联想到军人冲锋陷阵,与敌搏杀的情形,但他的鞭子总是举得很高,却放得很轻,跟我闯了祸时他打我的时候一个样。别看我们家的牛平日那么野蛮难管,处处跟我作对,却被父亲收拾得服服帖帖,有时候挨了当头鞭,也只回头看他一眼,低眉顺眼,半点脾气也没有,可见一个人的威风是多么重要。
   他耕田时我就在一旁玩,拔田头的野蒜回家煎蛋,那东西实在太香了,过了元宵节就开始长,临近清明几乎遍地都是,这辈子恐怕很难再吃到那样好的东西了,真的……有时无聊就去摘嫩樟叶做口哨吹,或者到隔壁田里抓泥鳅。刚翻的田沉静几天,太阳一出,便有泥鳅肆无忌惮三五成群地出来游弋。那种田表面有一种毛茸茸的酱状物,看起来像豆腐,摸上去却像酸奶般柔滑,软软的很薄的一层,再往下便是硬泥块,泥鳅只能在软层里玩耍,人去捉,它就无处可逃。总是这样,父亲一块田耕完了,我也捉到了十根八根泥鳅,恰好够自己一顿菜。再就是拨土狗,似乎勉强也算一种农事。土狗们都长着一对大鳌足,锯齿般锋利,身形灵活,个头跟没长翅膀时的蚱蜢差不多,胖乎乎的,玲珑可爱,可没人喜欢它们,因为它们一天到晚在田埂上打洞,专搞破坏,一田满水半天就“逝于土狗之穴”,庄稼人无不想杀之而后快。可是,捕捉土狗并非易事,弄得全身是泥却总是收获聊聊,怎么看都觉得更像一场游戏。
   玩耍的日子转眼到了头,此后每到此时再也不能置身事外,父亲找到一件适合我干的活,他总是能找到这种活。
   犁田时,会有一些紫云英和油菜梗逃过耙齿间的缝隙逃残存下来,它们不甘就这样被拦腰斩断压在泥下,零零星星从水面探出头。我的工作是把这些家伙踩到泥巴里,沤成有机肥,不然,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死而复活,在不久的将来插田时成为禾苗的大敌。这件事,小孩子干是干,大人干也是干,父亲认为,让他去做是大材小用,他要把更多的时间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说起紫云英真是于心不忍,长了漫长一个冬季,就那么一点单薄模样,又矮又瘦,纤细的身子,如烟般纤细,好像在生一场大病,好不容易挨到春天,终于繁茂浩沛起来,葳蕤壮观,厚厚的一层,叶也绿了,花也开了,蜜蜂也熙熙攘攘地来了,可一下就没了,犁一遍,耙一遍,转眼全军覆没,剩下的还要踩到泥里去……真是大煞风景,为什么偏要选择这么好的东西做绿肥呢?每次把那一星花和叶踩下去时,脚底就会传来一阵酥痒,好像踩的是自己的小心脏。尤其是当燕子从水面掠过时,燕子喜欢沾人气,人一边劳作,它们也在一边嬉戏,把一块小小的田当成了湖泊大河,不时起起落落,如果它们衔着泥,在露出水面的泥块上点一下就飞走了,如果没衔泥,则会亲吻留在水面上的紫云英。是的,的确是亲吻,一切发生在咫尺之间,我看得一清二楚,它们轻轻触碰即走,像对美好事物的致敬,那动作如此深情而具有仪式感。可就在它们亲吻之后,我就要将那些紫云英像烂泥一样踩到水底去了。我就走了神,眼神飘忽,身形缓慢,父亲看了就说:“走路慢是想踩死蚂蚁,难道水里也有蚂蚁?”他哪晓得我的心事。
   有的田要三犁三耙才能蓄水,否则一田满水,不到两个小时就漏完了,只剩干涸的泥土裸露在外,而春水涨上来的时间是有限的。这个时候,父亲必须在一块田里牛不停蹄忙碌一天,连回家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只好让我去送。几块腊肉和猪血丸子,加上生腌的蒜苗,这是每年春耕时父亲离不开的三样东西,因为这,每年冬天,母亲都要将制作腊肉和猪血丸子作为头等重要的事来办。
   鸭塘那块大田,村里人都知道,向来以漏水著称,以往分到谁家谁都不乐意,可抓阄分的,不乐意也不行。父亲生怕天黑也犁不完,水要是干了,此前的功夫也会随之白费了,一切得从头再来。到中午时他第二遍才开始,所以丝毫不敢松懈,便吩咐我回家吃饭,然后再给他送。等我吃完饭提了菜篮来,他第二遍还没犁完,我只好坐在一旁等。太阳暖洋洋的,春风和煦,我看了一会儿,心神松弛而厌倦,竟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感觉田里没了声响,才醒过来。父亲也不叫我,自个儿端着碗在吃饭,牛已卸了轭,在不远处埋头吃草,此刻,人困牛乏,各得其所。我发现父亲的碗屁股下沾了很多红蚂蚁,手边也有,密密麻麻地蠕动着,有的甚至爬到了碗的边沿,它们想必是刚刚放在地上时,闻了菜香吸引来的,可父亲居然没发现。我本想叫一声,告诉他这一切,可又怕他骂我,连一碗饭都看不住,他平常最爱骂人,令人不得不有所顾忌。他坐在一块用铺了黄荆条的石头上,一边缓缓扒碗里的饭,一边看看牛和我,眼里流露着一种疲惫之后的满足,视线完全没留意眼底,对碗上和手边的蚂蚁毫无觉察,有些蚂蚁一定被他当成美味给吃掉了。
   多年以后,父亲说到此事,说他这辈子养儿子最幸福的一件事,便是我给他送饭的那一回。难道我们父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回忆了么?我努力回想着,竟找不出来。等我稍稍长大并开始懂事后,我们父子的关系便开始紧张起来,矛盾重重,再没有缓和的一日。不知道这是做儿子的不对,还是做父亲的失败,也许都是。一切成为定局,现在唯一可做的是,等将来自己有了儿子,希望他可千万别像我一样,年少顽劣无知,长大又一事无成……
  
   【田有多少种插法】
   在蒿村,“会说话就会骂娘,能走路便能插田。”这话有点夸张,但一个孩子长到七八岁,无论如何也要下田了。
   第一次下田是在黒冲,我的职责是团边,就是沿着田埂插一圈,据说这是学习插田的第一步。记得那天,田里的水蓄得太深,而秧苗还不够高,插进去便没了顶,只剩两片叶子浮在外面摇荡,喊救命似的,样子岌岌可危,远远看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它们这个样子能长活么?不会被淹死吧?我有点不太相信。哈哈,你三泡水牛屎高长得大么?他们这样笑话我,难道鱼会被水淹死?有什么好笑的,我只不过好奇问问,谁没有第一次。那天的深水给第一次干这件事的人制造了很大麻烦,可我居然顺利无阻地完成了。然而,父亲见了却很不高兴,说:“你看,这小子天生就适合种田!”他的话实在有问题。插得好,说是种田的命,将来不会有大出息;要是插得不好,又会说人太笨,上回细狗爹就是这样说细狗的,总之,他们一定会有一个不满意的说辞。为什么不反过来想呢?插得好,说明这个孩子聪明,不会插,那是因为他将来是干大事的,干不了这种小活……
   说到干农活,我似乎很有些天赋,比写作有天赋多了。到今天,算是读了不少书了,也试着写了一些,却毫无头绪,连文学的门都没摸着,而插田,两三回便掌握了其中诀窍,我觉得自己真很适合做农民,可命运却莫名其妙地将我推到了书桌前。不到十岁,我的水平就跟普通大人差不多了,只是腰杆太嫩,经不起佝,忙活一阵就要双手叉腰休息片刻,并时不时不自觉地将肘子放在膝盖上,这样一来很容易歪了路线,导致疏密不均。行距稀了,母亲就会说:“拖板车!”密了,则又说:“赶集呢!”她居然将三件完全不同的事形容在一块,也算是一种本领了。要是让她来干写文章一定比我生动百倍,我们的命运完全弄反了……
   在我们家,除父亲以外,我、哥哥,还有母亲,三个人都是好手,可一接头就出问题,总差那么一点,每一行歪一点,到最后,歪着歪着就“耍起龙”来。一块方方正正的田,无缘无故拐了几个大弯,像女人的腰。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就好像几个人正步都迈得很好,可站成一排走就不行,大家的步子节奏各有不同。
   幸亏不在大田垄,不然别人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会人尽皆知,沦为笑柄。在大田垄,所有人插田时动作都非常谨慎,插一段距离就要检查一下,眼观六路,一丝不苟,既要速度快,更追求质量,那时,插田既是农活,也是一件面子工程。大家都卯着劲,暗地里比着,等到忙完,要到田埂上转转,看谁家的活干得最像样。其实,要我说,歪就歪了嘛,插得快才是硬道理,禾歪,谷子又不会歪,米又不会跟着歪……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不能当饭吃,田里不会多打出一担谷来。条条大路通罗马,凭什么非得按他们的办法来?可他们觉得田就该这么插,非如此不行,人要穿衣,禾要成行。后来到常德参加工作,这里是洞庭湖平原,发现当地人都是用机器抛秧,就算不用机器的地方,也并不讲什么规矩,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么快当怎么插,只求个大概,毫无条理可言。这里的田千亩万亩,根本没时间追求这些,如果那样的话,得多没效率。只恨当时不知道这些,不然,我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也说不准呢。
   据母亲说,村里上辈人,柚子满满的田插得最好,因为这,还娶了个老婆回来。我对此将信将疑。柚子满满上了年纪,他们家早就不需要他亲自下田了,母亲这样说,毫无对证,无非是想我更有长进,激发斗志而已。可后来,偷偷打听,发现这事竟是真的。那时还在搞集体公社,各个村子每年会联合举行一些农业技能竞赛,其中就有插秧比赛。那一年我们村推举柚子满满去参赛,结果,他插得又快又整齐,勇夺第一,柚子婶婶当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活动结束没多久,她便从杨家寨嫁到了我们村。可见田插得好也是有出息的,不像父亲说的那样,连老婆都能娶到,还不算出息么?父亲干农活绊手绊脚,文章写得好,报告做得到位,可有什么用,一名优秀的农民并不需具备这些。
   大概十四五岁,我的插秧水平在村里已罕有对手,见过的人无不竖大拇指,初中到高中那几年,家里种了十几亩田,我一个人几乎要插一大半。有一回听人说下村石门谁谁谁的儿子,非常厉害,从来没这么厉害过,是他见过的插田最快的人。我一听心有不忿,一下就来了劲,悄悄跑去看。那人显然是夸大其实,说云就是雨,也算快,但跟我比起来,恐怕还有一段距离,于是便心有小得意。遗憾的是,始终无缘一见柚子满满的雄姿,但他的三个儿子水平都很好,由此推测,他当年肯定是厉害的。
   然而,插田终究愁人,尤其是春插,玩了一个冬天骨头还没松开,突然就要干大事了,一点也适应不过来。要是帮别人插田就不一样,尤其是去同学家,主人家将前来帮忙的人视为座上宾,礼敬有加,糖果菜肴准备着,都是平时在家里很难吃到的。那时候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一个个你追我赶,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得了几句夸奖更是飘飘然。加上同学间的情谊,大家一边干活,一边热热闹闹,有说有笑,一点不觉得累,有时没过足瘾就插完了,甚至有点意犹未尽。同样是插田,在自己家和别人家,感觉真是天壤之别。
   哥哥去上大学的那年夏天邀了几个同学来家里帮忙,其中有一个女孩,经我细心觉察,断定此人必是他女友。女孩是县城的,袖子一搂,便露出藕节一样的胳膊和腿,白皙耀眼,一看就知道平日里不干活,养尊处优惯了。但我万没想到,她竟会将秧苗插到田埂上去,可把大家笑死了,她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有问题。“不应该这样的么,田埂还有那么宽不是都要插满的么?”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我们大家都不知该怎么回答,怎么解释给她听。这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
   我现在也是城里人了,将来儿子一定会跟她一样,不明白这,不明白那,对乡野的一切都觉得好奇。可是,我们谁也不比谁更崇高,谁也不比谁更无知,他不懂我的蛇鼠青蛙,正如我不懂他的高级玩具。原以为城里人一定会生活得轻松幸福,如今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依然是个劳作者,仅仅换了块地方而已,从务实到务虚,从看得见的田到看不见的田,有时这块看不见的田更累人,也更累心。
   每次外出坐在车上,看见窗外明亮的阳光和浩沛的绿色,心情便也明亮起来,我是该出来走走了,整天窝在一屋子书中能捣腾出个啥呢。碰见一晃而过的那些庄稼,忍不住想惊叫,血脉深处,那种与生俱来的对庄稼的亲切感时时会从深处涌上来。真的,一直觉得自己适合做一辈子农民。我做农民做了十几年,期间除了读书,任何农活都操练得非常熟练,比操纵文字熟练千倍百倍,可怎么就没继续做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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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农事中长大,回忆的是一段时光,一段纯真的岁月。作者用温馨的笔调缓缓诉说了春耕和插田的乐趣及细密情节,成长的快乐跃然纸上。从少年走到中年,人生感慨颇多,记忆中有些事情不但没有忘记反而越来越清晰,如文中的我关于那段成长的经历成了今生最宝贵的留存。一段属于自己的记忆镌刻在心灵深处,在农事中长大,尽管我成了城里人,却仍然怀念春耕和插田的日子,这是一种精神眷属,向往宁静和淳朴生活的欲望,这是心灵的回归,一种淡泊名利的心境。人生如旅行,走过了便再也回不去了,但那些成长的日子却一直伴随着我,温暖着我,激励着我。很温暖的文字,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6180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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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5-06-17 09:41:20
  回忆的暖盈满心间,在农事中长大,丰盈内心的底蕴,伴随一生。感谢作者赐稿流年,期待更多佳作!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5-06-17 17:21:53
  在作者娓娓叙来的往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成长的过程,生在农村,必然会与农事有关,农事的真正开始,是从春耕开始的,伴着父亲的吆喝,看着父亲的辛劳,听着父亲的教诲,在这一声声的春耕中,作者也在慢慢长大,从最初的不愿干活到自愿劳作,从最初的害怕到叛逆,都印证着作者的成长历程。田有多少种插法,人就会有多少种活法,就如一颗幼苗,开始让它自然成长,而后加以修剪、扶正,才可成栋梁,作者从插苗这一事件中,让读者领悟到了成长的要素,无论收获多少,要插出一行行像样的苗,必得付出与之相符的代价才可以出人头地。一朝农事休,自己也在不经意间长大,长大后的自己,生活移位,环境移位,心境却走不出那一场场农事及农事中成长的过程。
   很接地气的文字,让读者心暖!问好作者,祝再创佳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6-18 06:49:3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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