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轻地掀开了我的心扉，我看见心中一桩桩往事，它们依然这么清新。于是我的心涌起深深的感动，人世间最能诠释亲人之间最无私，最珍贵，最永恒的爱莫过于儿子送我这六百六十六只纸鹤。
　　
　　 一把终于收到的黑纸扇
　　
　　 二十五岁的金梅，蝴蝶一样美丽，晨露一般皎洁。当朝阳和雄鸡一起歌唱的时候，她满心充盈着七彩的梦，淡淡的微笑里会散出兰花的气息。
　　 一颗如同晨珠般温润的心碎了，因为她的蝴蝶已飞去。九月的日子，江南的风尽是凉爽，轻柔的风儿在心灵上空缠绵。江南的女子像清水里涉出的莲，风撩起她浴后洁白抽象的薄纱，她丰盈的，鹅黄的蕾莹莹地发光。她忘我地陶醉，风儿陶醉成薰衣草的气息。
　　 爱情和生命一样，就是一江缓缓的秋水。没有浪激惊天的波涛，涟漪是爱情的笑容，漩涡是爱情的表述，也是激烈的，直白的，深厚的。辛酸的爱，激情的爱，即使是错爱，或者停泊在江水的中央；或与春花沉寂江底，化作沃土肥美绿叶，滋养来年万紫千红的花儿，衍生出生活而动人的爱情；或随流而去，化作晚霞，与白鹭齐飞。
　　 大哥大响了，是金梅的电话。
　　 她声音是会上瘾的那种，她说：“我毕业了，分配在一中。”
　　 我故作惊喜地说：“太好了，如愿以偿。”
　　 经历过艰辛的女孩，内心深处都会很坚强，理想与尊严同样珍重。所以为了她的分配与租房，我只能悄悄地安排好了，才通过我的同学，她学校的领导变通后通知她的。
　　 “宝哥，你晚上来我宿舍，我有给你惊喜！”她的声音里有些激动，有感动，还有点点的嗲。
　　 惊喜？呵呵，什么嘛？我好奇。
　　 “不告诉你，现在不能告诉你。”她娇甜地说。
　　 宿舍里拉起了布帘，里面哗哗的水声，她在洗澡。
　　 我坐在她的床头，把玩床上那把有些夸张的折扇，一把黑色的纸扇。不小心折扇“哗”的一声展开了，使我局促不安。
　　 “宝哥，不许笑话我的字哦，为你写的。”湿湿的布帘里渗透出女孩嗲嗲而得意的撒娇声。我抬头，她的玉指轻捋着湿湿的秀发，眼含情，眉含笑，挺立的胸贴在湿帘上轻轻地滑动。布帘里的身体，雾里看花，芙蓉出水，这是会让灵魂震撼的美。
　　 我刻意地收回目光，金色的草书行云流水，在这黑色的扇面上如蛟龙出海，亦如蜻蜓点水似的干脆，还有落花流水的气韵。我晓得小家碧玉的她歌声动人，文字也做得漂亮，却不晓得她什么时候练习了书法，而且还会这么精到。难道因为我？
　　 “三十而立改廿立”，落款金梅。
　　 这是朋友在我二十岁生日时赠送的话。是她的字，看似老道的字体，依然有和她身体一样的玲珑与稚嫩。
　　 哗哗的水声掩盖不住她的娇喘，我窥视了一眼湿帘，一帘幽梦……
　　 心悸了，木讷了，羞涩了的心灵烘烤着我的肌体。我悄悄地走了，出门后飞快地跑。是逃逸，是回避，还是在呵护？我不断地自问，眼前却始终离不开湿帘里的芙蓉出水。
　　 夜风熨平了我忐忑的心，她的电话来了，“宝哥，呜，呜，呜……”嘶哑的哭声让我心疼。
　　 “是我不好吗？”她自责地问。
　　 你很好。我说。
　　 “我还不够美？”电话那头还在低泣，让我怜爱的低泣声。
　　 在我的眼里，她是瑶池里的莲；在我的心里，她是金山寺的莲。她当然很美，美得眩目，美得神圣。
　　 一年后我的手机里有她的短信，“我明天订婚，他是军报记者。哥，但愿你能来。”一个月后她给我电话，“哥哥，我五一结婚，他再三邀请你参加。”
　　 我复杂的心里无所适从，怯怯地说，我能不去吗？
　　 “宝哥啊！”她语气凝重，一半儿柔情，一半儿泪。
　　 又一年，接到她的越洋电话，“宝哥，我三十号回上海，女儿百日，希望你能接受做我女儿的干爸，孩子需要您的祝福。”
　　 “我去，祝小宝宝健康成长。”我由衷地。
　　 上海回来的时候，我怀揣着那把熟悉的，熏有她少女体香的，有她题字的黑纸扇。
　　 葛然回首，已是白发秋风的苍茫。湿帘里的芙蓉出水，时不时地点缀在我雨夜的梦境里。我是爱她的，怎样一种爱，我自己也不够清晰。
　　 静若秋水的光阴，熏染我一点点地成熟，一点一点地体味着流年里的红尘滚滚。十个春秋，冬去春来，叶黄叶绿，扇面上金梅的题款，依然流光溢彩！
　　
　　 一条束缚陋习的领带
　　
　　 人都有陋习，或者不良嗜好，我也这样。
　　 那些不良嗜好或者陋习是可怕的，不仅桎梏了人的行为空间，事业空间，还桎梏了内心的宽广。走出“习惯”所蒙痹了的空间与内心，还有许多适合你，属于你世界。
　　 第一代进城的农民不为迎合城里人的生活，而是生存的需要。当我已经是厂长经理的模样时，城里的朋友送给我一首打油诗，这么写道：“一个裤脚高，一个袖子低，手中拿着大哥大，腰里别个BB机，不是流氓便是地痞！”这样的品评一点也不为过，我同样讨厌自己曾经和现在“维护”着的某些陋习。
　　 九十年代初，西装革履与绿剑牌口香糖，对于当时的男士来说，是时尚，更是“派”。
　　 我要出差了，“丫头”坚持送我到市里上车。到了火车站，她对我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丫头”让我等等她，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条“金利来”的领带，还有一盒口香糖，“绿剑”牌。
　　 “丫头”让我系上领带，我推脱上车再说吧。她不肯，其实是我不会。“丫头”就是坚持，硬要在候车室教我系领带。我低头找地缝，她叫我抬头，好多次了，她气得。她的脸涨得通红说：“农民”，教训我的口吻，让我忍俊不禁。
　　 系上领带的我感觉挺好，是“丫头”乐见的样子，城里人的样子。
　　 我嚼着口香糖进站，她欣慰地看着我，恋恋不舍。
　　 外面下着小雨。
　　 我嚼着口香糖的时候，看到粘在糖上的碎肉，还有小片的烂叶，当我吐出糖渣的时候满口清新。这条白色真丝领带栓住了我许许多多的陋习，是它引领我走进礼仪内敛的华堂。“丫头”嘻笑我说，“万总风情”。
　　 “丫头”天资聪颖，漂亮，她做舞蹈老师，原名叫“夏雨”。“丫头”喜欢下雨，喜欢摄影，也喜欢读书和散文。
　　 原本“丫头”要和我像恋人一样相处，我也想。可是不能，我觉着自己离开妻子的第一天是出笼的小鸟，第二天便是秋天的小草，第三天就是出家的小狗。
　　 现在很少西装革履了，每年的那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依然会那样，而且必须系上“丫头”送给我的那条心爱的领带。
　　 受“丫头”的影响，我也喜欢雨。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是靡靡细雨，还是倾盆大雨，我都会感觉轻松，而且思如泉涌。
　　
　　 一位不能忘怀的姐姐
　　
　　 八四年。我被授予光荣的“专业户”。其实，我不能算作“户”的，才十八岁，刚从学校出来呢。高中毕业在专业户里面我是最高学历，知识分子级别。
　　 青年时期的我好学而灵活。生活的艰难与卧病的母亲使我少年老成，白皙圆润的脸庞，额头贴上浓密的双眉，眉下镶进一双炯炯而灵动的眼睛，军人一样挺直的腰杆平添飒飒英气。或许是这些原因，我时时都不让人讨厌。
　　 姐姐姓柳，是县上与上海合作的种鸡场上海方派来的会计师。姐姐的美和她的姓氏一样，柳眉，柳腰，风柳姿。那年她三十岁。
　　 姐姐对我是偏爱的。母亲也很感恩她对我这个穷孩子的照顾，于是总要我带一些母亲亲手绣的花儿、蝶儿，或者我家里种的芋头萝卜送给她。姐姐都喜欢。
　　 其实，我家只能拿出这些。
　　 姐姐每次休假回来总会为我买许多养鸡的书籍，还有上海的奶糖，面包。她要我学习企业管理，学会计，说我以后一定是企业家。企业管理是什么？我似懂非懂。企业家是什么？我不懂。学习企业管理我是敷衍的，但会计我学好了，姐姐老夸我悟性好。我值得姐姐欣慰和自豪。
　　 一次，我去种鸡场买鸡苗，他们说我姐姐走了。我不相信，但确实走了。姐姐给我留下了《实用会计》和《企业组织行为与组织成本》两套书，还有一封信。姐姐在信里说：“知识代表财富，修养决定地位。你一定会成为企业家的，也就是你们当地人说的‘大老板’。以后无论做多大的事业，都要善待员工，善待他人。不要辜负姐姐对你的期待......！”最后还说：“姐姐爱你！”
　　 回家后我痛哭了一天，因为失落和依恋。
　　 我感知姐姐和母亲那样爱我，爱在心上，爱在肉里。母亲的爱与姐姐的爱还有不同，母亲的爱，让我感觉到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姐姐的爱，是我心身缺少的一部分。想想与姐姐相处的一幕幕，十九岁的青年既动容，也动心！
　　 被生活磨砺得早熟的孩子，断然不会有奢望，也不会给父母带去担心和负累，哪怕委屈了自己。
　　 我生病了，被姐姐发现，是疟疾。或烧或冷，半昏迷的状态，是姐姐把我抱在怀里。烧的时候她为我敷冷毛巾，冷的时候她把贴在她的身体上。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姐姐的酥胸，还有一滴来不及跌落的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女人的酥胸，白嫩挺实，很美，我既幻想又恐惧着。看到我醒了，姐姐脸上绯红绯红。真好看，像夏日清晨里的荷花那沾露的花瓣。姐姐是美丽的，她的美丽裹在淡淡的乳香里，白皙动感的美，羞涩的美，怜爱的美；美得自然，美得悠久。
　　 人们常常怀疑男女之间是否有真正的友谊。我认为有，以前有，现在还有。
　　 无论是财富，还是地位，以及女人，只要是背不动的，不适合的都不是你的。因为即使已经占有或者曾经占有过，心身都会负累。
　　 伊生我未生，何苦暴殄天物！
　　 寒风遇雨便成雪，春雨润物万木荣。我依然会思念这位柳姓姐姐，记得她的美，女人的美丽，和她身上让我迷醉的体香。再也没见到过姐姐了，也没有刻意去寻觅她，因为我自私地认为记忆中的姐姐最美，三十岁的女人最美。
　　
　　 一个无法淡忘的生日
　　
　　 有人说：时间是生命。而生命就是一条不归的江水。岁月沧桑，廊桥易老，秋风易老。我曾经堕入明月与荷塘编织的夜色里，让懂得的人在清风中来回不息。
　　 我很渺小。可许多人的生活与幸福与我息息相关。所以我得轻轻地，轻轻地说，轻轻地动。因为我一旦不小心把他们抖落了，就会有人受伤，有人痛。人总是希望别人理解，别人懂，我也一样，但不拘泥。我不够潇洒，更多的是李商隐式的情愁，我也会临摹李白挥袖歌赋的了然与荡然。
　　 四十岁的生日到今天与抗战所历的时间一样长，已经八年。八年不短，儿子从幻想的少年和春光一起升华成夏日里的朝阳。一位飒爽的父亲，两位伟岸的青年。
　　 曾经泰山松涛一样的密发，和风霜一起轮回为春雨，丝丝渺渺的发丝犹如夏雨之后地皮菇身边的小草，稀疏而流短。八年不长，无非是一滴秋雨跌落的过程。它跌破乌云，与残月一起滑行，终于在晚霞与江水一色的秋天里，飘落阁楼上那位懒客手中浓浓茶香的瓷杯里。
　　 岁月如茶，茶如岁月；人生如茶，茶如人生。已然分不出茶水和秋雨了，一样的味道！
　　 我享受着个中人生的味道。
　　 参加完朋友与组织筹备的隆重的生日宴会，我回到家里，家人期待已久。小儿子手捧着一个玻璃瓶站在我面前。他说：“爸爸生日快乐，这是送给爸爸的生日礼物，是我折的六百六十六只纸鹤。”“爸爸，喜欢吗？”这时的小儿子，还是个稚气未脱带有乳音的少年。出生在六六年六月六日，六百六十六只纸鹤，我接过儿子的礼物，潇然泪下。
　　 儿子要求我数数，我也想数数。我们一起，一五、一十地数，整整六百六十六只。六百六十六只五彩缤纷的纸鹤，铺在床上，一床的“风景”。
　　 一只只无以伦比的纸鹤，像天上一颗颗醒目的星星，像早晨路边草尖上无数晶莹的晨露。我似乎其中一颗，其中一粒，儿子就是我心中的月亮，我把月亮揽在怀中。
　　 尽管物质生活丰富，儿子买彩纸只花了二块钱。我的心涌起深深的感动，因为纸鹤的美丽，因为它的分量。还有什么能够和这纸鹤这样贴切地诠释亲人之间的爱呢？纯洁，珍贵，隽永的爱！
　　 在我疲惫的时候，玻璃瓶中奕奕如生的纸鹤总能及时地给我慰藉。偶尔，在我有心情的夜晚，“哗啦”一声，它们便飞了出来，排成一行行，一团团，我在中央，就会感觉在一分分爱的包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