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殇(小说)
又到了这个日子,清明节。如果不是赶着到林中,去哀悼那一对亡灵,此时的我,一定要放一只风筝,让风筝高高地在天上飞,我会把风筝的线缠绕在手指上,随着风筝的飞舞“啊,啊”的喊。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短暂的你来不及回味一下所走过的酸甜苦辣的路;来不及细看自己那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人们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不到伤心处,站在这一对亡灵前,我却任由泪水大滴大滴的滚落,为哥哥,更为了嫂嫂。
七月,骄阳似火,下了车,沿着那条长满了狗尾巴草的小路回家去。翻过这座小丘,还有一座小丘,这里小丘连着小丘。不一会,汗水就睡着脸颊淌了下来。背包太沉了,给母亲买的衣料,布鞋,给大哥买的两瓶好酒。
站在小丘上歇息,顺着那条白玉带般的小路向下看,那里是我出生和生长的地方,这条小路,连接着一个一个的村庄,还有一座一座的小丘,也穿织着一片一片的田野。
一、
说好了大哥会去车站接我,怎么不见了踪影,大哥向来办事毛毛躁躁,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大哥已经娶到媳妇,怎么还是这样的不守诚信。好在路途不是太长,三四里路的光景。我又一次背起背包,沿着那条狗尾巴草的小路回家去。
走过了一座小桥,我看到了下面清澈的河水。忽然,后面一阵铃声传来,急忙躲闪,路太窄,车子还是划过旅行包冲到了前面。
这时候,从车子上跳下来一个妙龄女孩,穿着大方得体,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笑起来像银铃。这个女孩,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猛然间,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女孩“咯咯咯”地笑着:“贵人多忘事,我叫金香玲,我们是初中同学。”我这才突然间记起,初中时,班级里有一个小不点叫金香玲的。那个女孩小我两岁,没有想到,时隔七八年,竟出落成了这么漂亮,这么出众的一个大姑娘。怪不得刚才见到她,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们走一个方向,把背包放到我车子上吧!”边说,金香玲已经把我的背包放到了她车子的后座上。
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不自觉已到了家门口,我邀金香玲进门小坐,香玲这次只是抿着嘴笑,母亲从屋里出来,笑着介绍说:“敏子,这是你嫂子,快叫嫂子。”
我愕然了,这个比我小的姑娘,怎么嫁给了比我大十几岁的的大哥?大哥相貌平平,五大三粗的,办事又毛手毛脚的。并且大哥没读过书,识不了几个字。
母亲笑着说:“都说我命不好,我看天底下就数我命好,小儿子读大学,大儿子又娶了百里挑一的好媳妇,这也是我前辈子修来的德。”母亲边说,边在檫拭着眼睛。
我这才口吃的叫了一声“嫂子”,香玲见我叫,满脸通红,不应答,只是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一阵摩托车停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大哥提着鸡、鱼、肉的回到家中:“妈,敏子回来了吗?你看,我买了多少好吃的,让敏子好好吃一顿。”大哥一向疼我,宠我,我能有今天,全是大哥的功劳。
香玲悄声的接过鸡鱼肉到厨房去了。大哥不无得意的对我说:“怎么样敏子,你嫂子漂亮吧?将来你娶媳妇,也要娶一个漂亮的。”
二、
一整个假期,我还是不习惯叫香玲嫂子,在无人的时候,我总是叫她“香玲”。
大哥对嫂子很好,很是疼爱她;母亲也对香玲不错,经常念叨,自己没有闺女,这次可得到了好一个闺女。往常那种全家人围着我转的气氛不见了。不过,有时我也常想,这种爱,将来或许还会有所改变,如果香玲,不,是我嫂子将来生下孩子,那全家不娇坏了才怪。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地里拔草。玉米长得像片茂密的竹林,顺着畦岭看,两排玉米排成了一条窄窄的长廊,往四周看,密匝匝的,看不透。趁大哥不在跟前的时候,我悄声的问香玲:“为什么看上我大哥?大哥可是很平庸的一个人。”
香玲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敏子,你还是个孩子,好多事情你不懂得。你大哥对我好,这就行了。女人对生活要求不高的,有个人真心对自己就够了。”香玲说到这里,脸上似乎有笑意,但我能看得出那笑有些许凄凉的意味。
我不了解女人,对婚姻也是一知半解。那个时候,我对香玲的话天真的以为:婚姻呢,就是一双鞋,只有穿着的人,才知道合脚不合脚。大哥爱嫂子,嫂子对这种生活也感到满足。他们的结合,或许真的是郎才女貌的一种吧?
我为自己一个月来为香玲的不平而自责着,香玲嫁的是我大哥,大哥也不容易,寡母拉扯我们弟兄二人艰难度日,家中拮据,大哥过早的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大哥卖过鱼,贩过菜,运过鸡蛋,苦活累活大哥都是一人承担。因为穷,大哥耽误了婚姻,现在日子好了,大哥该娶一个美貌的妻子了。
每到夜幕降临,我跟母亲坐在堂屋说话,时常听到大哥屋里那低低的说笑声,有时候,香玲的笑声清脆,大哥的笑憨憨的。这个时候,我总有一种酸楚的感觉,有时候,我对自己的这种欲说还休的感情自己都解释不清楚,我只有起身和母亲打声招呼,回自己的房间休息。走进自己的卧室,我才敢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声。
返回学校,脑海里时常萦绕着大哥和香玲,但是,我总也无法把二人扯在一起,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人有时候很复杂,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一回事。
三、
第二年春末夏初,我正在忙着毕业论文的事情。这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一看信皮,字迹隽永飘逸,这不是大哥的字,急忙拆阅,我惊呆了,嫂子香玲的信,信中告诉了我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大哥赌钱,与人发生拳脚殴斗,那人只是一拳就把大哥打死了。信中告诉我那个人已经被逮,我回去也于事无补,叫我安心学习。随后还寄来了三百元生活费。
我大惊,这才知道,大哥是我最亲爱的人。中学时,大哥总是把吃的早早的送到学校,读大学是大哥按时寄来生活费和书本费。家中的苦活累活,自己从来都没有沾过手。自己其实一直是家庭中的拖累,是大哥在我成功的路上,铺就了一条路,大哥就是那铺路的石子。
四、
毕业之后,我报考了故乡小镇的公务员,终于如愿以偿。我如释重负的往家里赶。
风,柔和的吹来,不是送来野草野花的香味,走在长满了狗尾巴草的小路上,细听,时有玉米拔节的声音,脆脆的,生生的。玉米就要长成那密密的青纱帐了。月亮半圆,星星稀疏,不过不时有云彩飘来飘去,遮住那半圆的月亮。
一脚迈进家门,母亲扎撒着两手,眼泪在眼圈打转。母亲苍老了许多,只是半年时间,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密。
母亲性格刚强,只字不提大哥的事。只是在事后,听嫂子香玲告诉我,现在农村中赌博盛行,大哥嗜赌成疾,时常赌输或赌赢。这一次,在输钱时,与人殴斗,就被打死了。母亲有时也会说,这是母亲对大哥疏于管教的报应。
总想为这个家做一点什么,自己从小到大,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为这个家尽过一点责任,现在寡母和寡嫂怎么能挑起家庭的重担呢?
干部下派包村,我被下派到邻村。这样工作之余我就可以多帮家里干些农活。
五、
收获的季节到了,劳作了一年,从春种,到夏锄,终于在秋季这成熟的季节,结出了丰硕的果实,都说收获是幸福的,而我却认为,收获是劳累的,三夏不如三秋,三秋的劳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
田里到处是劳作的人和牲口,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丰收的喜悦和热情。
我用锄头把花生刨下,香玲把花生理好,母亲拿着小锄头在捡落在土里的剩果。我们都是默默的干着手中的活,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磨砺,香玲再也不会“咯咯咯”地笑了。
收完了花生,就收玉米,然后就是高粱,最后就切地瓜干,种上了麦子。我们都像蜕掉了一层皮,香玲瘦了整整一圈。母亲有时也会唠叨说:“如果你大哥在多好,他是田里的把式,再说,他的好多朋友都会过来帮忙,我们就不要如此的辛苦和劳累了。”母亲的话总是引起我无限的酸楚,我累也罢,苦也罢,只要母亲和香玲嫂子能够稍微轻松一些,这个家不至于瘫软下去,我再苦再累也值得。
六、
第二年夏天,雨水出奇的多,玉米花生只有一遍一遍的锄草,草还是不断旺盛起来。玉米没膝盖高,我们又一次在村子东南的叫三道弯的地里锄草。香玲把锄头向前一摞,腰便接着一拧,双手攥着锄头,用力向后一拉,从她的腿缝间,便看到了泥土的浪花。香玲硬朗了,粗壮了,沉默了。只是,再也不会发出那银铃般的笑声了。
我知道,我们家亏欠了香玲好多好多。只是我们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任由时光的沙漏在指尖轻轻的流淌着,任由时光在无情的轮回着。
我的耳边总是回荡着大哥的话:“敏子,你将来娶媳妇,一定娶一个漂亮的。”我的心像一条恬静的河流,从来不曾为谁激起过半点涟漪,有几次夜半梦中,我会梦到一个女孩向我跑来,那么漂亮,那么纯真,那么高雅,并且会发出那银铃般的笑声……梦醒后,心就会无限的酸楚,有时会有一滴泪流下,涩涩的咸咸的,我只有独自品尝那份孤寂和落寞。
有无数次,我都在想,香玲,不,我的嫂子。如果和大哥一般大,我会待她像母亲一般的照顾疼爱,可惜香玲是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子。
这天收工回来的路上,香玲只是默默的走着路,大而亮的眼睛不时地看着路边的小草,她不言,不语,不笑。看到这个样子,我只是感到心隐隐地痛。就想找来些话题去说。
“香玲,上学时,我们都那么小,一转眼就都长大了。”
“敏子,那个时候,你真聪明。”
“也很调皮。记得有一次,物理老师正在慢条斯理的在讲,我呢?正在海空天马的在游。脑子里塞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物理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没有听见,老师让我站起来,问我在想什么,我就信口开河地说‘老师,我在想人的鼻子的鼻孔如果朝天上长,下雨天会不会被灌死?’全班同学都哈哈大笑,老师也忍不住笑差了气。
香玲笑了,咯咯咯地笑,像银铃一般。忽然间,香玲的笑僵持在脸上。我一抬头,看到本家秋月嫂子正在蔑视的看着我们:“哟!什么喜事,把这叔嫂乐的,说出来,让我秋月也乐呵乐呵。”
香玲尴尬了,有些口吃的说道:“我们没有说着什么,只是说了几句笑话。”
“什么笑话,让我秋月也见识见识!”
香玲窘极了,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回答秋月的问话。
七、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我躺在院子里纳凉,已是三伏天的天气,出奇的热,不时有知了在树上发出单调的叫声。母亲正在屋里和香玲嫂子说着话。不一会,忽然屋子里传来了‘嘤嘤’地哭声。我感到诧异,走到门口,听到母亲在数落香玲嫂子的不是:“我要强了一辈子,从不让人在背后说长道短。寡妇门前是非多,最主要的还是要身正,身正才不怕影子歪。我也知道,我们留不住你,你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一男半女的。你也要为你的后半生着想吧!前天你三婶给你提的那个,是个瘸子不假点,人家却是响当当的富裕户,你嫌弃人家,可你也不是什么好命的人,你总不能妨死了我的大儿子,又来勾引我的小儿子吧!”
香玲低低地哭:“我没有妨死你大儿子,更没有勾引你的小儿子。我没有,没有。”
母亲严厉的说:“你自己干的好事,你自己好好想想,不用我去提醒你。”
母亲出来时,一脸的怒气,我追到屋里:“妈妈,你不能这么对嫂子呢?她有她的难处,你不要管她,让她自己走她往后的人生道路好吗?”
母亲生气了:“敏子,你还只是个孩子,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不,我这是为这个家好。”
母亲愤怒了:“为了这个家好?为了这个家,你就不会把我活活气死,你滚回你的单位去,再也不要回来。”说话的同时,母亲重重的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的嘴角淌血了。长这么大,母亲第一次这么重的打我。
我走了,跌跌撞撞的走了,面对固执如牛的母亲,我不能不退却。我推起车子,向镇政府走去。
八、
一连数日,我没有回家。这期间,我只是知道了香玲搬回了娘家。
这年秋天,我帮母亲收完了花生玉米,种上了麦子,又心灰意冷的回到单位。
一连数日,阴雨绵绵,整个办公楼冷冷清清的。我不时觉得有一股冷气不时的从窗口钻了进来。
这天傍晚,我正在无聊的看着一本小说。忽然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香玲嫂子。我急忙让坐,香玲告诉我,她只是路过这里,马上就走。说着,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纸包:“敏子,这里是五百块钱,还有这个戒指,这是你大哥给我的,我是干粗活的人,用不着这个戒指。或许你将来娶媳妇能用得上,嫂子不能帮你多大忙了。”
我就开导香玲:“你还年轻,往后路还长着呢?碰到好的人家,就把自己嫁了,只要人家真心对你好就行了,好吗?你一定要幸福哟!”
香玲轻声的叹了一口气:“如果我再年轻一次,我一定好好安排我自己,再也不会幼稚的让别人操纵我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