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一个卑微的梦(散文)
如果说,任何一场遇见都是天定,都是美好。时至今日,我一直都在想,2012年10月22日的那一场遇见,命运,究竟是想告诉我什么?
——题记
(一)
2012年10月22日,我第一次走近炎陵义工社,就随他们去了三河乡坪行村六旦垅一户人家进行实地走访,了解一个叫段彤丹的脑瘫孩子的家庭情况。
八点半,我们分乘两辆车出发了。因为心存善良,在约定的地点,尽管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大家相视一笑,心理上就有了一种多年熟识的亲切。即使无言,因为一个温馨的名词——义工,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恍若前世的兄弟姊妹。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走访完回到县城,我这三迷糊还没弄明白这些同行者谁是谁。
一路上,尽管我无数次猜测过这个家庭的困境。可真正走进这个家庭,我还是被这个家庭的苦难惊呆了!除了尽可能询问和详细了解、记录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外,一向嘴巴叽叽喳喳的我,竟没多说过一句话了。因为,在这样的家庭面前,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真实地讲叙他们的故事,也许,这才是我应该做的。
下面,我就一个一个给大家介绍与这个家庭有关的成员吧。
(二)奶奶
“紧靠马路边,那一栋的红砖房,就是我今天走进的家庭。荷着锄头向我们迎面走来的就是这个家庭的户主和支柱——79岁的霍美华老人,段彤丹的奶奶。”在等后面那辆车子的时间里,一个义工向我介绍道。
很显然,老人是被热心的邻居从棉花地里叫回来的。家门口这六级台阶,老人走得很辛苦。她必须像使用拐杖般用锄头支撑着地面,一步一步往上挪。坐定后,老人脱下草帽,一个黑色的围梳,将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拢在耳朵后,脑门子上全都是汗,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紧贴着头皮,头顶本来就不多的头发更加显得稀疏了。冲着我微微一笑之后,老人就是这表情:满脸的疲惫,眼里全都是茫然,完全看不出一丝活气。那时,我只有一个感觉:痛!
老人抬头看看了墙上老伴的遗像,叹了口气,才开始说话:“如果不是他走了,我们是不需要向政府开口的……”话还没说完,泪却跟着滚落下来。老人立马用手指抹去了眼角的泪,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要强和个性里的坚强。“现在,我是真的没点办法了……”于是,在还没有见到孩子之前,我首先知晓了一个母亲的故事。
老人一共生了4个孩子,其他孩子都很健康,只有老四是智障。那时,老伴在计量局上班,每个月有工资,日子虽说紧巴巴,但还能维持。怕女儿嫁出去被人欺负。这位母亲执意招郎。女儿虽说是智障,可模样还可以,于是,先后在附近给她找了两个上门女婿,都是扯了结婚证,但没办喜酒的那种。结果,每次生下的孩子都不正常,全都是反足。“他们都没带到,在洗三朝澡时,就没了。”那一刻,我从平平淡淡的叙说里,听出了生活的最无奈和人性的最残酷,我真的没法想象那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后来,又找了现在这个女婿,图的就是他的老实本分。女儿啥都不会做,所以,这些年,家里这些事,都是我和老倌做,我们就成了女儿、孙女的全职保姆。今年2月,老伴去世了。自己年岁也高了,两个膝盖以上,全都发痛,整夜整夜地疼,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真的干不动了。”老人捶着膝盖,一脸的无奈。
那眼神里的绝望,真的让人久久难忘。
(三)父亲
“这是孩子的父亲。”一个义工向我介绍道。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深陷的眼眶,额鬓突出的青筋,花白的头发乱乱地立在头上。太消瘦了,以至脸颊都陷下去一大块。胡乱翻卷的衣领,肩头的破洞,眼睛依然清澈,嘴角已经溃烂。眉上的皱纹,下巴的褶皱……我读到他眼里噙着的,全是苦和欲哭不能!
我小心翼翼地和他闲聊起来。因为我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个苦难但依然看得出憨厚朴实的男人,会选择去做上门女婿。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心甘情愿地去一个智障女家当她的第三任丈夫。
生活的真实,似乎不需要杜撰啥故事,也没有更多的理由可挖掘:今年52岁的段建林,家里是塘田乡的,因为家里穷,(母亲生了6个儿子一个女儿,他是老四)2000年6月,已经42岁依然单身的他,选择了做上门女婿,娶了比他小10岁的智障女潘琼霞,做了她的第三任丈夫。他们是扯了结婚证,也办了酒席的。老实本分的他,田里、土里、山上没日没夜劳累着。虽然只有九方田,虽然家里只有一个智障妻子,一个脑瘫女儿,可毕竟是一个家。他就如一头老黄牛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认命地过着他“命里注定”的生活,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没半点怨言。
可即便这样,老天还是不肯放过他。8月初,他老觉得浑身没力。后来去长沙一检查,肺结核!农村大多这样,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上医院的,一旦上医院,那病往往就很严重了。他在长沙人民医院住了26天院,用去一万二千六百多,农村合作医疗报了5600元。回到炎陵后,又因为严重贫血,在县人民医院住了一个礼拜的院。
“只有6克血……”“以后每月都得去长沙复查……”本来话就不多的他,说起自己的病情时,没有什么担心,他担心的是本来就贫困的家,哪有钱按医生的嘱咐,定期去复查。其实,最让他揪心的就是,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因为病拖得太久,他康复得特别慢,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挑着满满一担谷还可以健步如飞的好劳力了。肺结核,就如同魔鬼般,让他连抱孩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进门时,他是将孩子从房里拖到椅子上的。每次给孩子洗澡,如果没有邻居帮忙,他只有和岳母两人抬,才能把孩子放进澡盆。虽说那少得可怜的九方田今年都被征收了,没了作田的累,可那维持一家人正常生活的一亩多菜地,他也没力气去种了。天天就只能在房里躺着,偶尔站起来走走,脚步都发飘。
“我完全成了一个废人!”叹息里的那种悲哀,竟让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忍心往下听。
他不明白,为啥他只想守着智障的妻子、脑瘫的女儿安安静静过日子,这样卑微的活着,仅仅是活着,老天都让他不能!他都认命10年了,可第11年,老天咋就不让他活了呢?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那日,临走时,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可这张照片,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敢长时间看。他眼里的泪光,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看见,可他心里的那种哭,我真的没法细读,也不敢去揣测。
(四)母亲
孩子的母亲,是村人嘴里的“蠢婆”。去地里找她之前,因为听邻居说过她的故事,也看过了她的残疾证,所以,真正见到她,段彤丹的母亲——潘琼霞这个苦命的女人时,我已经没了震撼!
远远地,看见潘琼霞在棉花地的那一头,小小的身子,都快被棉花枝桠吞没。走近,一顶草帽,浅紫色的运动衣,黑色裤子前面露出了红色底裤,蓝拖鞋随意拖在脚上。一抬头,脸上竟满是发自内心的那种很开心、很灿烂的笑!
她笑着捋起左手袖口,告诉我:“这是走亲戚时摔断的,一直没好。你看这里都要大一些……我洗衣服是这样洗……老被妈妈骂呢……”她比划着,她完全不知道,因为自己智障遗传性特强,已经让两条无辜生命“夭折”,剩下这一条生命,肢体好歹还算是健全的,可却是一个脑瘫。一个母亲,不会做饭,不会带孩子,就连完成最基本的家务,都很困难,本来就是一个极不合格的母亲了,她竟连给孩子洗澡都不会。就连来地里锄草,也要母亲带着、看着。即使这样,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目前,她,就是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力。
看着我,她笑得很开心,也许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像我这般和她说话的人了。看得出,虽是第一次见面,她已经把我当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她和我聊着自己的生活,一直都是开心地笑着,声音呢,中气很足,音调很高很亮。
很难忘记,当我举起镜头时,潘琼霞笑着对我说:“别急,等我把衣袖拿下来,多帮我照几张。”原来,在她时而混沌时而清醒的世界里,一直都向往着美丽。“现在手还疼吗?”我一边帮她拿下袖子,一边捏了捏她的手臂。“还有些疼。只要不用力,就会好很多。”仅仅就是一个这么小的动作,一句发自内心的关怀,她就把我当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我相信,我与这个家庭的交往,才刚刚开始。
“老公对你好吗?”没来由地,我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好!好!嘻嘻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亮亮地回答着,仰着的脸上浮出的竟是如花的娇羞。
我没法想象这些年,她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更害怕推测她未来的日子,又将如何走下去。看着她脸上的笑,突然间,我释然了,也许,老天让她智障,就是为了让她只能体味幸福的滋味吧?
(五)孩子
图片里这个人,就是我们故事的主角段彤丹!因为她生下来时,虽然不足月,但除了手指有些异样外,毕竟四肢还算健全,没有像前两个一样“脚是这样反扭着的”,体重也有六斤。于是,她被家里人当做宝贝一样养着。虽然生下来时,她连奶都不会吸,可还是给了家里人一段短暂的惊喜和希望!
“后来,发现她不会吃饭,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你看,都九岁了,现在,你就是把东西塞到她手上,她连送到嘴里都不会,屎尿全都在身上。今天给她带着尿不湿呢……什么时间发现的?两岁多吧,带她去长沙检查,说她得的是脑瘫,没得治的。医生说她的脑容量只相当于六个月的孩子,而智力只有两个月!九岁,竟啥也不会,饭、水全都得靠喂。脑袋,还是这么小……平时,我们每餐只给她喂一碗饭,吃多了,乱拉屎拉尿……平时?就是坐在这里啰,就这样坐着过一天的。她不会走路,走不了,口水一天到晚都不停在流的……”
记得那日回到县城,一个义工在看过我发的相片后,很惊讶:“今天怎么这么干净?”不难想象,在我们没来之前,孩子生活的真实情景。我也能感觉得到,不是家人不爱她,实在是这一家人,真的只有这样大的能力。
去菜地找孩子母亲前,我来到孩子跟前,蹲下了身子,握住孩子的手,微微笑着,轻声说:“宝贝,阿姨抱抱你,好吗?”我能感受到,孩子非常渴望抱,可又十分紧张和害怕。就连手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了,但手却是朝我伸着的。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抱起了孩子。她很紧张,甚至害怕得差点哭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对她说:“孩子,别怕。阿姨只想抱抱你,没有恶意。”也奇怪,她立马安静了,不再挣扎。我搂紧了孩子,抚抚她的头,她脸上还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抱了一会儿,我放下了她。那一刻,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把她的故事,告诉所有的人。”“我们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只想她能过得好一点。”孩子的奶奶喃喃着。
(六)舅舅
其实,让这个家庭坚持下来的中坚力量,是他!从采访开始到结束,一直都在屋里屋外忙碌的他,孩子的舅舅,今年50岁的潘琼程。炎陵是一座小山城,山城最大的好处就是居住的时间长了,谁都可以知根知底。前几天,在婆婆家吃午饭,闲聊时,我还了解了一些实地走访没能了解的情况。“潘琼程在家里排行老二。他父亲在世时是计量局的职工,就在我的单位。他的情况我最清楚了,当年,为了让他顶替上班,他父亲早早就退休了。听说,后来他身体不是很好。”二哥説。
解制前,一直在林业部门的妹夫也接嘴了:“他现在在林业局办公室,身患癌症,好像是胃癌,做过手术。可他一直很乐观,总像一个没事的人一样,别人劝慰他,他反而会笑着宽慰他人。很坚强的!一般人难以做得到的。我是真的佩服他的,一个人可以这样坦然面对癌症……”
灯下,我又一次翻出了那些照片,那些记忆也再一次清晰。我们在堂屋采访了解情况。他一直都在忙,没停过手,扫院子、冲前坪、抹门、拖地板、淘米做饭……对我们的采访,从不多一句嘴,只是不停地挽留我们吃中饭。“这位是……”我好奇地问霍美华大妈。“我儿子,女儿她哥哥。好在有他哦!他住在县城,自己身体也不好,可是每个礼拜都下来看我们,买米买菜搞卫生,一回家就忙个没歇气,要不然,这日子还真的不知咋过。这次,他买了很多消毒液,屋前、屋后、坪里,全都拖到。这一大家子,都是他在照顾。谁都有个家的,是吧?真为难他了。”老人说着,又抹起了眼泪。
我又想起了另外一张照片:从家里去菜地,不远的距离,老人脚就痛得不能走了,只得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任由我独自走向菜地,去找在那棉花地里除草的女儿。因为有儿子一直在身边,所以,即使很疲惫、很累心,她的神情依然很笃定。
要是……我不敢往下想了。
“林业局办公室?”此时,我仔细地打量着照片里的他,怎么看,他都像一个农家男。蓝格子T恤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拖鞋在脚,那裤脚,一只挽着,一只没挽,站在前坪里,一手托着电饭煲内胆,低着头,一边专心挑拣谷粒。家里那三只母鸡,围绕在他身边,欢快地啄食着他不时抛扔出来谷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