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只要一个孩子(友谊小说)
“卢沟桥事变”后的第三年秋天,东家春风从外面转了一圈,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娇妻珍妮安排炒几个好菜。他要请管家山岭喝酒。
那时,春风的家庭是很富庶的大户人家。不仅田土多,财富也多。家丁、长工短工也不少。那年,父母死于非命,春风接过这副担子时,他还只有二十几岁。操持起这个家庭,全得益于管家山岭的鼎力相助。
山岭是孤儿,原来也是春风家的长工。人虽长得仪表堂堂,家里却无立锥之地。由于他人聪明,又十分勤劳,不几年就被春风的父亲看中,定为管家,负责管理家里全部事务。那时,山岭还不到三十岁。
春风就是这样和山岭交集上的。他俩年岁相差虽然不大,长相也很相似,但性格差异却很大。春风性情刚烈,易冲动,有些浮躁心理;山岭则成熟稳重,能思善辨,处事老到。因为这样,那时春风的父亲总是告诫他,要他向山岭多学着点。春风虽然是个烈性子,但对父亲的话还是言听计从。无论遇上什么事,春风都听山岭拿主意。山岭也成了春风做事的臂膀。于是,他俩便成了好朋友。春风独立主事后,更离不开山岭。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有如亲兄弟一般。
至于单独请山岭喝酒,在珍妮的记忆中,这还是头一次。这让她有些疑惑。她觉得,春风一回家就要单请山岭喝酒,肯定有什么要事。
见春风一脸的凝重,珍妮不敢多问,也不敢迟疑。她立即吩咐家丁们去办理。很快,几个热气腾腾的炒菜就端上了桌。春风这才拿出酒,派人去请山岭。
对春风的独请,山岭想得比较简单:东家出门了这些天,回家后想急于了解家里的情况,或安排下一段事务,要找他交谈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觉得,至于请他喝酒,只不过是交谈情况的一种方式,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考虑的。所以,他没多想,也半点不客气,就坐上桌与春风对饮起来。他俩都有酒量,喝着唱着,气氛很快就进入了高潮。
就在山岭准备边喝酒边汇报情况的时候,春风却抢先开腔了。让山岭没想到的是,春风要说的却是他这次外出的事,根本与家务半点不搭边界。
“兄弟,之前还只听说发生了‘卢沟桥事变’。可这次外出才知道,鬼子已经将我东北三省全占了。并且,现在又向南进犯,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简直是要灭我种族,亡我山河!”春风气愤地说着,筷子在桌上敲得叮?作响。“真是欺人太甚呀!”
“是真的吗?”山岭感到很惊讶。他平时只管忙事务,一点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鬼子不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吧?难道还会伤害我们平民百姓?”
“怎么不会呢?如今那边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成片的房屋顷刻化为一片火海……受害的还不都是平民百姓!”春风?说?激愤,“听说,那些鬼子兵用刺刀把妇女儿童的肚子戳穿后,在空中玩转圈呢。真是骇人听闻呀!”
“真的吗?”山岭感到很害怕。他睁大了眼睛,建议说,“东家,如果是那样,我们要不要采取措施,对家产,还有珍妮,进行转移保护呀?”
“嗨,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什么都保护不了啊!”春风摇了摇头,更加愤怒了。他抬高了声音,“对于这些强盗,退缩是没有任何出路的。”
“那该怎么办呀?”山岭十分紧张。“我们总不能就这样让他们宰杀吧?”
“如今,共产党号召全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力以赴打鬼子。”春风和山岭碰了一下杯,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干了。然后将酒杯往桌上一磕,眼睛鼓出了血丝,大声叫喊起来:“我堂堂中华男子,就是要积极响应号召,主动到前方去征战!”
见春风激动得有些狂躁,山岭担心起他的身体来。忙安慰说:“东家,别再说那些了,冷静点。我们喝酒。”
“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刻,你说叫我冷静得了吗?”春风已经再无法控制自己,他的叫喊声更强烈了。“我有钱又有力,我不出征谁出征?我宁可坐在家里待毙,还不如战死沙场的痛快。”
春风越来越激动,也?扯?远。山岭明显感到他喝多了,就不想和他再喝。于是,起身劝道:“东家,你醉了,别喝了,我送你去休息吧!”
“没醉。我绝对没醉。你要听我把话说完。”春风将山岭一把按回原处,继续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喝酒吗?我请你喝酒,就是要对你有所交代。我朱某人明天就要去前方打鬼子。家里的事就全托咐给你了。包括财产,还有我的老婆珍妮,全都交给你。如果将来我死了,兄弟,这些都给你……如果我还能回来,你……最好能给我一个……孩子……”
说着,春风竟像个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直到这时,山岭才弄清春风请他喝酒的真意。他一时感到手足无措。
这时,一直在里屋听他俩说话的珍妮再也呆不住,连忙走了过来。两个男人的对话,完全证实了她的预测,也戳到了她的痛处。珍妮是位非常漂亮的女人,与春风结合堪称珠联璧合,龙凤佳配。他俩结婚五年多了,一直恩爱有加。可是,就是没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这让她一直深深自责。珍妮觉得,丈夫说去打鬼子只是一个由头,其实是要借酒发泄内心的苦闷。她这样一想,感到十分难受。她不希望丈夫这样作贱自己。于是,她走过去抢了春风的酒杯,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别喝了,快去睡吧!不然,会醉死的。”
说着,她要山岭帮忙将春风扶起,就朝睡房走去。
“我没醉,没醉!”春风一边走,还在一边挣扎,“山岭兄弟,千万要记住,这是我的最后交代,你是默许了的呀!一定要兑现啊……”
这场酒,就这样收场了。
事后,珍妮和山岭都认为,春风所以闹到这种地步,确实是因为喝多了,并没朝别的方面想。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春风却不见了踪影。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几个家丁。再查看家中的贵重物品,一些金银细软也被带走了。珍妮和山岭这才意识到,春风当时说的并非酒话。他俩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大眼瞪小眼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那是十分落后的年代,既没有便利的交通,更没有发达的通讯联络。春风这一走,简直犹如石沉大海,再半点音信也没有。
后来,在千方百计寻找无果的情况下,山岭只好先按春风的交代,将他的家业承担起来。他与珍妮一合计,东家由珍妮担任,他还是做管家。在那样的情况下,珍妮也求之不得,只好答应。于是,在他俩的合作下,家庭的一切如往常一样运转正常。这让他们心里又安稳了许多。但他们一直还是盼望着春风能早日归来。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两年多过去了,仍然没有春风的任何消息。这让珍妮有些熬不住了。她这个曾经的华贵女人,哪里经受得了如此折腾呢?她想,春风肯定早死了。不然,他不会不回来。在感到希望渺茫的情况下,她想起了春风当年对山岭说的话,觉得是该改变生活现状了。
一天,珍妮将山岭叫到了自己的睡房里,说出了要与他一起生
活的想法。
山岭一听,顿时沉默了。实在说,山岭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一个三十出头还没沾过女人的健康男子,和一个美貌如花的单身女人长期守在一起,说没有任何欲望与冲动那绝对是假话。同时,他也知道,自从春风出走这段时间,珍妮对他也很有好感。可是,“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又让他难以走出这一步。他很快拒绝了珍妮。
“我和春风是这么要好的朋友,怎么会……”山岭连看也没看珍妮一眼,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
“我知道你的心思。”珍妮睁着渴求的眼睛望着山岭,进一步发出攻势,“不过,把我交给你,是当时春风对你的交代。你也是答应了的。你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这个,这个……”山岭一时感到语塞。他无法否定珍妮说的事实。但他还是咬着牙说,“我当时只答应为他管家,哪里包括管女人……”
“你不是还对他承诺,要给他一个孩子吗?”见山岭还是拗着,珍妮哭了。“我知道,这辈子最对不起春风的,就是没有给他生个孩子。他是十分希望能有个孩子的呀!我想,如果我俩能为春风生个孩子,他若能回来,那就是你作为朋友,对他最好的回报。难道你真的狠心……”
珍妮说着,哭得更加伤心。
望着一脸憔悴的珍妮,山岭感到了一阵揪心,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一个曾经寸草不拈的女人,如今,又要操持家庭,又要坚守孤独,还有一分无子的自负与压力,真的不容易啊!多么可怜的女人呀!山岭这样一想,再也坚挺不住。他心里对春风说:春风东家,兄弟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我只好照你的交代做了。于是,他一把将珍妮紧紧地搂在怀里。
应该说,山岭所以答应珍妮,除了要更好地照顾这个女人外,主要还是想让她能有自己的孩子。果然,他的愿望很快实现了。珍妮一连生下了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儿子,小的是女儿。这让珍妮和山岭都感到十分高兴。但他们还是没有忘记春风。在山岭的提议下,他们将三个孩子分别定了三个姓氏:老大随春风,二子随山岭,小的跟珍妮。这样,他们一家就成了非常幸福的三姓组合体。
有了孩子后,他们更加期盼春风能早日归来。
哪知,春风没等到,鬼子的部队却扫荡进村了。那时已经是鬼子的末日了。日暮途穷的鬼子兵更加疯狂,一路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残害老幼。所到之处,一片哀鸿遍地。
在村里,春风的家庭是大户,房多物众,目标很大,遭遇扼运首当其冲。鬼子不仅放火烧了大部分房屋,家丁和帮工们也被杀的杀,逃的逃。珍妮也遭受鬼子兵的残酷蹂躏,差点命丧黄泉。就这样,这个显赫一时的富户人家顷刻被瓦解。
所幸的是,那天,正好山岭带着三个孩子外出,才保证了儿女们的安全。回到家里时,望着被毁的家园和奄奄一息的珍妮,山岭差点崩溃了。他一边痛惜地将珍妮弄进屋,一边伤心地嚎啕大哭:“我怎么好向你交代呀,春风兄弟??”
为了给珍妮治病和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在征得珍妮同意后,山岭只好将家里的田地和山林低价卖了。他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无论怎样,都一定要保护好珍妮,保护好孩子们。不然,他无法向春风交代。
又熬了几年苦日子,全国终于解放了。得到人们奔走相告的好消息,山岭和珍妮都高兴极了。实在说,那时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解放”,也不知道是谁夺得了天下。只知道天下太平了,人们再也不用因躲战乱而担惊受怕,可以安心自在地生活了。他们感到无比幸福和踏实。
过上太平日子后,山岭和珍妮又想到了春风。只是这时候,他们想起春风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珍妮想到春风,是一种牵挂与怀念。那一段时间里,珍妮总是当着山岭唠叨一些话:
“要是春风如今还在,那该多好啊!”
“要是他还在,说不一定哪天就会回来了。”
……
而山岭想到春风,则是担惊受怕。因为,他没有守住春风的家产,土地也给卖了,还占了珍妮……他担心,如果春风回来,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一天夜里睡在床上,山岭对珍妮说起了他的担心:“我知道,你是一心想着要春风回来的。因为,他还是你正宗的丈夫。你心里一直有他。可我……实在说,如今倒有点害怕他回来……我对他的承诺都没做到,而且……说不一定,他回来之日,就是我净身出门之时。嗨!”
“你可别这样想。虽然那些家产没保住,但那也不是你没尽力呀!”见山岭如是说,珍妮忙安慰道,“至于说我们俩在一起的事,他当时也是交代了的。更何况,他这么多年不知生死,我也不可能一直为他守活寡。不嫁你,我肯定也会嫁他人。这点他应该想得通。再说,你俩以前是那么好的朋友,他更不应该对你怎样。”
“嗨,我是已经作好了净身出门的准备。只是,我担心,他不会那样轻饶我。”山岭?说?感到悲哀。“人们常说,夺妻之恨,杀父之仇,就是再好的朋友都是无法容忍的呢!”
见山岭说得很凄惨,珍妮心里也难受起来。毕竟,她和山岭在一起已经这么多年了。虽然她忘不了春风,但也十分疼爱山岭。并且,在她人生的一些关键时刻,如果没有山岭,她根本就过不了一道道坎,或许,命都不保了。她是很记恩的女人。于是,她对山岭说:“好了,我再也不念及他了。他死也好,活也好,其实并不关我多少事。如果他有朝一日真的回来了,那他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永远是夫妻。你就吃定心丸好了。”
珍妮的话,给了山岭些许安慰。只是,他心里还是很不踏实,始终有点惴惴不安。因为他已经听别人说过这样的事:有些外出当兵的回家,发现自己的妻子改嫁后,甚至还开枪夺妻。他始终认为,春风要是能回来,知道他和珍妮连孩子都有了,真的会掏出枪崩了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生活过得很不踏实。
没两年,春风果真回来了。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争芳斗艳,山川田野沉浸在静谧明媚之中。那天下午,春风回来的时候,穿一身解放军军官服,骑一匹枣红色大马,腰间挂着黑匣子手枪。前后还跟着几位佩枪的警卫。经过几年的战争,他已经成为部队的军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