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柯在洗牙的过程中，一直地想笑，因为忍不住笑，险些把积存在口中的洗牙水喷射到医生的脸上。
　　 给梅柯洗牙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医生，被口罩遮住的脸型还算俊俏，尤其是她那一口带有地方味的普通话，听起来柔柔的，甜甜的，感觉很舒服。
　　 梅柯并不是看着女牙医想笑，而是突然想起了父亲梅兽医给牛洗口的事情。他觉得，今天医生给他洗牙的情景，很像是父亲应邀给耕牛洗口的情景。只不过，他享受的是现代化待遇，耕牛们却遭受着最原始、甚至最野蛮的洗礼。
　　 想到洗礼这个词，梅柯的心绪凝重了片刻。他想，假如给人洗牙和给耕牛洗口能够划为洗礼范畴的话，他是不能随便乱评乱笑的，即使只在心里想想，也是很不应该的。
　　 然而，梅柯就是忍不住地想笑，他才不管洗礼不洗礼，只是想笑。
　　 梅柯的父亲是个老兽医，个子高挑，但有些含肩；两臂修长，两腿有些罗圈。梅兽医常年戴着一副酒瓶底式的眼镜，眼镜经常架在鼻尖上，看起来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他每年春秋两季总会背着药箱，为了医治牛瘟牛疾，一直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尤其是冬闲季节，梅柯的父亲就会应邀为本村或外村的耕牛洗口。
　　 梅柯曾经观看过父亲为耕牛洗口的过程，他觉得父亲的手法有些太过野蛮，感觉到牛们不是在接受洗礼，而是在接受刑罚。
　　 当时还是小孩儿的梅柯，不敢走得太近，就坐在不远处的一截断墙上，眼不错珠地观看父亲为耕牛洗口。他看到，三个壮汉在父亲指挥下，首先把需要洗口的耕牛的牛头固定在村口那棵大柳树上，四只脚也用两根粗木棒横连着。然后，两人壮汉抱住牛头，一壮汉使劲地撑开牛嘴。梅兽医看他们准备妥当后，便握着一把嫩绿色的草药，伸进牛嘴里，拽着牛舌头，来回地搓洗，洗得牛嘴里冒出很多的白沫子。牛在洗口的过程中，开始拼力挣扎，痛苦得左右摆头。后来，不知道是臣服了，还是觉得有些舒服，不再挣扎了，而是甩动着长长的尾巴，高昂着头颅，大张着嘴巴。洗毕，父亲让壮汉放松耕牛，那耕牛还扭过头来，恨恨地瞪着梅柯的父亲。但是，当那牛看到梅兽医手里又捏着一把草药，指挥着壮汉们去牵其它耕牛时，那头瞪着梅兽医的耕牛，便喷着响亮的喷嚏，怏怏地甩着尾巴走开了。
　　 梅柯回想到耕牛高昂着头颅，大张着嘴巴的那个样子，挺像他今天躺在洗牙床上的情形。梅柯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一会儿想到耕牛洗口，一会又想到宗教洗礼，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接受着女牙医对他的洗礼。梅柯仿佛记得基督教的洗礼仪式。行礼时，主礼者口诵经文，把水滴在受洗人的额上，或将受洗人的身体浸在水中，表示洗净原有的罪恶。
　　 梅柯从手术床里侧墙上的那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牙齿表面布满一层厚厚的黄锈，牙齦处还结着一层像水锈石一样的物质。趁着医生整理洗牙工具的当口，梅柯把上下嘴唇狠狠地抿了抿，喉结上下动了动，仿佛有一股很难闻的烟臭味从口腔传进鼻腔。
　　 梅柯之所以想笑，主要是因为，他想到了“人畜一般”这句老俗语。当年，他全程观看了父亲梅兽医为耕牛洗口的过程。现在，他自己也像那些需要洗口的耕牛一样，躺在手术床上，等待着女牙医为他洗牙，这个过程应该同父亲为耕牛洗口差不多。
　　 梅柯更进一步地想到，为人洗牙和为牛洗口，很像是一项隆重而肃穆的洗礼，只不过洗礼的规格有所不同。
　　 梅柯常见父亲捧着一本发黄的、没有封面的线装书，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治牛皮风发表针法’载有：‘世之善为医者，治病当治于未病之先，不治于既病之时也。’施术于病初‘毛则略觉翻淄，皮则似觉带黑’之时，取山根、胸堂、垂珠等药物为之洗口，‘牛虽受一时之痛，而实可免后日之灾，微恙既除，精神自壮’。”
　　 梅柯长大后，才勉强听懂了父亲梅兽医所念叨的：“洗口开针”的具体操作方法，古农书《农学录》详尽地描述有：“每年秋冬耕后，宜将牛牵出，以掣鼻之绳挽之其角，一人控之，一人以手探握其舌，以清泉洗去馋垢、舌胎，使之口洁体健。
　　 父亲梅兽医还给梅柯讲了一个关于耕牛的传说故事。
　　 梅兽医为牛治病和洗口倒很在行，但是，讲故事并不怎么动听，甚至有些结结巴巴的。梅柯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勉强理顺了父亲梅兽医所讲的故事：古时候，世间没有牛，田地是用刀耕火种，活计做不好，人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有一年，天大旱，年成不好，人间不太平，百姓怨气冲天，怨声传进了南天门，玉皇大帝就派麒麟大仙和水牛大仙下界视察。两个大仙到人间查看以后，转回天庭向玉帝秉报。麒麟大仙说：“现在人间万事如意，庄稼一年两熟，人们丰衣足食，世人为了感谢天庭风调雨顺的恩德，家家烧香叩首，向皇上顶礼膜拜哩！所以人声喧哗。”玉皇大帝听了非常满意，心里高兴得很，发出了得意的笑声。
　　 玉帝的笑声还没有落，水牛大仙立即纠正说：“启奏大帝，因为天庭两年没有向人间行雨，使间庄稼颗粒无收，人们断粮挨饿，再加上四方山神玩忽职守，很少出来巡察，故尔四山野兽常常出来残害生灵，人世间怨声载道，都说皇天不睁眼，害得百姓不安生。”玉皇大帝听了水牛大仙的话，心里很不高兴，脸色一下子就胯了下来。麒麟大仙见机又说：“启奏大帝，他是胡说八道，人世间明明是在歌颂陛下。”
　　 水牛大仙也不看势头，仍然坚持事实。玉皇大帝愤怒地制止了他们的发言，并说水牛大仙谎报民情，欺君犯上，立即贬到人间受苦役。
　　 水牛大仙很是不服，据理力辨，怎奈玉帝固执成性，不由分说，命令四大天王把水牛大仙推出南天门。水牛大仙对这样的处理，心里很不服，所以，直到现在，老是发出“哼！哼！”的声音。据说，这就是对谎言得庞的麒麟大仙的鄙弃之声。
　　 水牛大仙到了人间以后，虽然含冤受屈，但它能辛勤地为农家耕田种地，改变了刀耕火种，使农民的日子逐渐好过了。为了感谢它对农家的好处，就把水牛大仙含冤受贬的那天，订为耕牛节，也叫牲口节。据说，这一天正好是农历六月初六，汉族牲口节的习俗，也就这样一代一代流传下来。从那以后，麒麟再也不敢到人间来露面，一来怕见到水牛，二来怕见农民，所以，只有水牛和黄牛与人们生活在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抛光刷的轰鸣声搅动着梅柯的笑神经，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梅柯一直忍住地想笑。为梅柯洗牙的女牙医，也觉得梅柯这人蛮可爱的。以往，她给别人实施洗牙手术时，一个个呲牙咧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这个名叫梅柯的患者却一直想笑，而且重重地感染着她，令她也抑制不住地想笑。可是，她是医生，不能随便笑，至少不能在实施洗牙手术的时候发笑。于是，她便使劲儿地忍着，用一些非常专业的牙科知识，分散自己的笑神经。
　　 洗牙女医生就用很温柔的声音跟梅柯说，洗牙，又叫牙龈洁治术，是指用洁治器械除去牙龈上的牙石、菌斑和色渍，并磨光牙面，以延迟菌斑和牙石再沉积。牙菌斑和牙结石是牙周病最主要的局部刺激因素，洁治术是去除牙龈上菌斑和牙石最有效的方法。
　　 女牙医用手中的器械，敲了敲梅柯上牙中的那颗坏死得发灰的牙齿说：牙菌斑是牙周病的元凶，在除去之后还会不断地在牙面重新形成。菌斑清除不到位，加上唾液中的矿物盐逐渐沉积，日久天长，就会形成牙石。而牙石的存在，使得菌斑与组织表面紧密接触，引起牙周组织的炎症反应。此外，牙石的多孔结构也容易吸收大量的细菌毒素，并且还会妨碍刷牙。长时间不清除，可能引起牙龈炎、牙周炎、出现牙龈出血、口臭，最终引起牙齿松动，甚至脱落等现象。
　　 女牙医的普通话真的很好听，听得梅柯心悦臣服：牙石形成后无法通过刷牙去除。根据牙石沉积的部位不同，以牙龈的边缘为界可以分为龈上牙石和龈下牙石，顾名思义，洗牙主要负责清除龈上牙石。
　　 洗牙女医停顿了一下，让梅柯吐出口腔内的洗牙水，等梅柯再次躺下后，一面用器械继续清理，一面接着说：由于食用一些食物和有色饮料等，牙齿上还会堆积一些色素。哎，梅先生你是吸烟吗？梅柯说，吸。女牙医接着说，在长期吸烟和喜欢喝茶的人群中，色素的沉积尤其明显，对牙齿的外观有很大的不良影响。在龈上洁治的过程中，这些色素也会被去除。但由于牙齿表面并不像镜面一样光滑平整，所以要将色素完全清除是无法做到的，总会有一些色素残存在牙齿表面凹陷的地方。
　　 梅柯是拿着牙博士门诊发送的优惠劵去洗牙的，那张优惠劵的面额50元，刚到牙博士门诊时，女牙医说可以免费洗牙，但是器械盘是要自费的，不贵，才6元钱。梅柯没说二话，用呗。洗牙手术快要完成时，女牙医又说，洗牙是免费的，抛光还需要再交纳50元钱。梅柯问，有那个必要吗？女牙医说，抛光是洗牙的必要步骤。洁治完成后，需要用橡皮杯和抛光膏将牙齿表面打磨光滑，从而减缓菌斑的附着和牙石的形成。
　　 女牙医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专业术语一套接一套的，而且都能说得求医者无可反驳。梅柯不是说不过女牙医，而是不想过多地争辩，不就是50元钱么？值得去争辩吗？
　　 梅柯躺在洗牙床上想，自己还在人家的掌控之下，刚洗过的牙齿还有些糙舌头，如果不加钱抛光，就这么回去，也会很不舒服的。这就好比去理发店理发，人家在给你理到一半时，要求加钱，你如果不加，就只能顶着一颗阴阳头去招摇过市了。梅柯宁愿被宰一些钱，也不愿出那个洋相。
　　 梅柯还是想笑，并且趁女牙医去取抛光膏时，自顾自地笑出了声，嘿嘿嘿……女牙医取回抛光膏后，梅柯还在偷偷地笑。女牙医笑着问梅柯：“有什么好笑的？”梅柯说：“我突然从给人洗牙想到了给牛洗口，觉得蛮有意思的，哈哈哈……”
　　 女牙医也笑了，说：“说句不怕梅先生多心的话，其实，给人洗牙与给牛洗口是一回事儿，都是口腔预防的一种措施。”梅柯问女牙医，你看这像不像宗教洗礼呢？女牙医说，也像也不像，说是像，是因为都是为了洗除不健康的东西；说不像吧，这洗牙和洗口，可都是实实在在地污垢和病菌。两者一虚一实，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梅柯点了点头，掏出56元钱交到柜台，换来了一声甜美的送客语：你慢走，欢迎您再来！梅柯心里想，这地方还是少来为好。想罢，大踏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