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燥热。下午两点多钟。
　　 陈老太侧歪在炕上，头朝里，脚朝外，想睡觉却睡不着，便眯着眼想心事。
　　 窗外，传来知了尖锐的嘶叫声，像是谁家的孩子正在挨打，拼命地干嚎。
　　 再过几天，大儿子就该来接我了。一想到又将是难熬的三个月，陈老太就上火，郁闷。真不想去呀。她心里犯着琢磨。大儿媳那句“你个老不死的！”言犹在耳！几十年了，这婆媳俩没少生气打架！在一起住时打，分家时打，分家之后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打。
　　 你汉子是个孬种，怕老婆，我这个婆婆会怕你？那次还不是被我跳起脚来扇了个大嘴巴子！想到这里，陈老太眯着的眼皮儿微微欠开一条缝，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一副得意相。
　　 “知了——知了——”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
　　 老家的叽嘹子叫得比这好听。陈老太心里忽地涌起了一股念家的情愫，重又眯着眼进入回忆和自白状态。她感觉这两天身子骨比以前硬朗了，脑子也清楚了，很多以前忘了的事又都想起来了。
　　 老家院门前那棵大杨树上，一到大热天，就有叽嘹子开始叫，像唱歌一样。唉，还是老家好啊！往门外大石头上一坐，背书包上学的，推车子下地的，串庄来卖货的，哪个不在我眼前过？这里说是县城，哪如老家好？跟谁也不认识。整天猫在这个小破房子里，憋屈！
　　 陈老太翻了个身，拿起蒲扇胡乱地扇了两下。小肚子突然有点憋得慌，她便“吭哧吭哧”喘息着，慢腾腾地用右手支着身子从炕上坐起来，双腿一弓一屈地往炕沿儿蹭，把放在炕头的两只尖头小布鞋套在一双锥形小脚上，又试探着蹭下炕，扶着炕沿把脚站稳，一手握住门旮旯的拄拐棍儿，一手扶着门框往外走。
　　 尿盆儿就放在炕沿根儿，平时陈老太就在屋里大小便，都是孙女倒出去，再把盆儿清洗干净放回原地。可是今天她想出去。
　　 走到围房的后房根，陈老太找了个自以为合适的地方，把拐棍儿倚靠在墙上，摸摸索索地解开腰间的红布条，把宽松肥大的缅裆裤往下一褪，半蹲着身子，撒起尿来。一边撒，一边用那双浑浊却透着亮光的小眼睛往正房里张望。
　　 正房里躺着二儿媳，得了脑血栓不能自理的二儿媳。
　　 陈老太突然心里有些隐隐难受。撒完尿，站直身子，用红布条重新把裤腰拢住，把布条两头缠绕在一起，打了个活扣儿。然后拿起拐棍儿一步一挪地走到过道中间。
　　 小院儿不大，租的。陈老太的二儿子部队复员后分到外省一家大型国企，三十多年了，眼看该退休回来了。孙子正在镇上初中上学，住校。俩孙女都在城里上班，由于得兼顾照料生病的妈妈和年迈的奶奶，所以租了这个一间正房、一间围房的小院儿。围房陈老太住，正房由二儿媳和还没出嫁的二孙女住。
　　 陈老太很想推开正房门去看看。二孙女说，她妈是让自己这个当婆婆的给气病的。
　　 她妈得了脑出血，脑血栓，是我气的？
　　 陈老太一动不动地望着正房那扇紧闭的门。寻思着，疑问着，竟有些懊恼。她得病咋能怪我呢？
　　 “咯吱吱——”围房的铁门被人推开了。陈老太的心“噗通”一声，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大孙女回来了。
　　 陈老太脸上即刻堆起一层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讨好地跟大孙女打了个招呼，“回来了，大丫头？”
　　 “啊，来给我妈喂药。你怎么出来了？”
　　 “我解个手儿。”陈老太往墙边靠了靠，给大孙女让路。
　　 看见大孙女推开正房门，陈老太往门前凑了凑，看见二儿媳头朝外躺在炕上。
　　 “妈，没睡觉吧，咱们把药吃了啊。”大孙女一边倒水，一边和她妈说着话。
　　 陈老太看见二儿媳头微微动了动。她不敢往屋里去。自从二儿媳病倒后，她这个婆婆心里就发虚，虽然不承认是自己把她气病的。
　　 陈老太弄不清自己活多大岁数了。事实上，她已九十二岁。
　　 老头子死那年，这个大孙女才六七岁吧，好像又过了二十多年了。自从干不了活儿，那两个没良心渣儿的闺女就再也不接我去“住闺女家”了，只得由两个儿子轮流养活。老大家住后山坡，老二家住村东头。一家子三个月。唉！
　　 老——天——爷呀，你咋还不让我死呢啊——老爷子啊，你把我一个人留下呀——
　　 陈老太小声地起着哭腔，嘴里叨咕着，转过身郁闷地往自己的屋里走。
　　 晚上，陈老太的俩孙女给妈妈擦洗完身子，又烧了一大盆水，好说歹说给奶奶洗了个澡，说她身上有难闻的气味儿。
　　 真是穷讲究！陈老太穿上换洗的干净衣服，心里嘀咕着。洗完澡，身上确实舒服多了。没想到我这一辈子，最不喜欢孙女，却得了孙女的济。
　　 白天炎热的高温渐渐退去，窗外的知了不叫了。夜越来越深。街上传来几声狗叫。
　　 陈老太仰着身子躺在炕上，似睡非睡，再次陷入回忆当中。
　　 前年过年，又轮到了大儿子家。老大家的嫌我埋汰，给我脸色，骂我“老不死”，我又跟她干了一架，赌气囔囔地提前去了老二家。老二媳妇是老实人儿，挨欺负从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见我赖着不走，她给我铺了被褥，烧热了炕。可是那天后半晌儿，她去给别人看病，回来晕倒在半路上。后来捡回一条命，却瘸了一条腿。再后来，犯了几次病，越来越严重，直到吃喝拉撒全得别人伺候，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婆。
　　 思绪到这里，陈老太轻声叹了口气，恍惚觉得二儿媳得病确实跟自己有点儿关系。
　　 夜，像无边的黑洞。
　　 陈老太发觉自己身子轻飘飘的，过了一会儿竟然飞了起来。飞呀飞，飞呀飞，飞过了县城，飞过了几座大山，飞到了老家村子的上空。看到了老家的院子，看到了那棵大杨树，还有门前那块大石头。咦，还看见了一个女人，正在手舞足蹈的说着什么。好奇地飞了过去，看清楚了，那不是我吗？
　　 “你个绝户！连个带把儿的都不会生，生俩破丫头片子！”陈老太看见自己用手指点着二儿媳的鼻子破口大骂。
　　 “谁稀罕你们这些破玩意儿！就知道吃、吃、吃！咋不想法儿给我生出个大孙子来！”陈老太看见自己夺过二儿子回家探亲带给她的一盒大蛋糕，气呼呼地扔进了猪圈。二儿子手张着，嘴张着，吃惊地看着她。
　　 “你去挣工分儿，把个死丫头扔给我？我不是给你们看孩子的！”陈老太看见自己一手拿着烧火棍，一手掐着腰，朝着蹲在灶前点火的二儿媳凶神恶煞般地吼叫。
　　 “这是我盖的房子，我想住就住！这个家我说了算！我让你滚，你就得给我滚出去！”陈老太看见自己跳着脚向老二媳妇发威。
　　 ……
　　 突然一个激灵，陈老太睁开了眼。屋里一片漆黑，她什么都不看见。侧耳听听，外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做梦了？啊，一定是做梦了。
　　 “你这一辈子啊，做得是真过分了。好吃懒做，不爱干活。重男轻女，老封建。不是个好媳妇儿，要不然老头子也不会那么早就死。不是个好妈，要不然大儿子也不会偏向媳妇不偏向妈。不是个好婆婆，欺软怕硬，捡软柿子捏。也不是一个好奶奶，从来没给过孙女们好脸色。年轻的时候不积德，年老的时候还要给小的们添麻烦……”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传来。
　　 陈老太愣愣地盯着黑漆漆的屋顶。
　　 她的心好像在慢慢融化。
　　 她的眼角流出了两趟泪水。
　　 万籁俱寂。她却心潮澎湃。
　　 夜，很深很深了。
　　 她翻动了一下身子，先趴在炕上，然后摸索着爬到炕沿儿，再然后，毅然决然地把自己摔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大孙女给陈老太送饭的时候，看见奶奶脸朝下趴在地上，鼻孔里没有了一丝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