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永远十八(散文)
清明将至,而我又将远行。
我要去看望弟弟,要和弟弟告别。
弟弟住在乌龙山脚。乌龙山是梁山好汉解珍解宝的永久“栖息”之地。攻打方腊南军时,解珍兄弟夜晚从小路上乌龙山,解珍被挠钩搭住发髻,为逃生,他割断发髻,从百丈高崖坠下身亡。解宝见状,急退下山,不料山上滚石、乱箭齐发,解宝被活活砸死在乱山中。
远看乌龙山脉,连绵起伏,云里雾罩,主峰突兀,在云雾飘渺里,忽隐忽现。
近处,绿竹青松。
弟弟的身后,是佛教胜地玉泉寺。寺庙的钟声,悠悠传来,在山谷间来回悠扬起伏。
弟弟一直都是少言寡语的,今天仍然是,默默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弟弟的坟墓上,已悄然生出些许嫩绿。我没有除去,枕着绿草,仰望苍莽,不是更好么。
我点燃了锡箔,就有轻烟袅绕,久久徘徊。火焰发出忽忽声,如孩子气喘嘘嘘的笑声。
童时的弟弟活泼可爱,能天才般地模仿各种人说话的声音,老人的声音,妇人的声音,惟妙惟肖。他紧着嗓子,压的低声,嗓音就浑浊:“小鬼,你晓得个什么,以前啊地主婆,胖抖抖胖抖抖的,晓得伐?” 他弓着腰拄着拐,在地上刮刮地敲,引的围观者哄然、莞尔。憋着气嫩嫩的脸涨的通红,气喘嘘嘘。就这样他童时的绰号自然被称作“小老头”。
印象里,这些音容笑貌,早早地就从他稚嫩的脸上退去,他变的沉闷无语,变的孤僻孤独。
父亲是为了躲避才来到这个的偏僻的小山村的。而所谓的什么工作组,大山外面的人,竟然也不辞“辛劳”,跋山涉水追赶到这里。我和弟弟并不清楚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又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有瓜葛。山村里的学校也跟着停课,教室成了囚禁父亲的“监狱”。“工作组”来了之后,父亲就没有回家住过,也没有出过那个教室的门。我和弟弟总是偷偷地去看他,到学校的后山上,柴垛里,透过窗口。窗户是报纸糊的,有破损的地方,我们就从那里远远的看进去。教室里只有一桌两凳。父亲似乎永远坐在一条凳子上,而工作组的人则不断地轮换着进出。
有时夜深,小村寂寂,工作组的人愤怒的咆哮声,能够远远地传出来。我和弟弟凄惶地看着这一切,在屋后的柴垛里,四目无语相对,渐渐红了眼,自然就紧紧抱着对方,流泪,有时痛哭。心里总是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的父亲,为什么?都说我们的爷爷是国民党军官,可我们都不认识他。虽说我们的外公是地主,可他在我们母亲才十岁时就已经死了。他们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又是什么错呢?
父亲走出教室是四十五天之后了。他的脸刀削般地瘦去,脸色蜡黄。我和弟弟乍一看见,眼泪汹涌而出。父亲接着就病倒了,一躺就是好几个月。
后来我和弟弟上了中学。
上中学的地方离家很远,要爬过几座高高的山岭,要走过许多山谷,还要趟过许几道山溪。
当时,我们是和其他同学拼睡的,因为家里穷,出不起铺盖。就因为这样,在人面前,我们总是感到要低人一等。待人就诚徨诚恐,只怕得罪拼睡的同学而受到惩罚。惩罚是这样的:大冷的冬天,冰霜的日子,睡觉那些同学时故意卷走你的被头,让你裸睡着。这个时候弟弟就会躺到我身边,我们互相紧紧地紧紧搂着,套上我们所有的衣服,却仍然抵不过寒冷,浑身瑟瑟发抖,瞪着眼睛在黑夜中盼望天明。
直到他人的优越感,淋漓尽致地发挥痛快了,我们才能免除惩罚。
我和弟弟吃饭用的是同一个饭盒,因为实在没有奢侈的钱再买一个。每当吃饭的时间,我就用勺子在中间划一条横线,然后就快速大口地消灭掉自己的那一份,然后就盯着弟弟,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他故意不看我,却知道我的嘴唇在咂巴,最后他常常忍不住说,那你就再吃一点儿吧!我如遇赦令,很快又将他的饭一扫而光。
那年头,时刻饥饿,饿的人心慌慌的。我就动了歪脑子,而且成功了多次。看着弟弟饥饿的脸,我忍不住就告诉了他我的秘密:就是下课吃饭的时间,要极其快速的跑步到食堂,随便拿一个饭盒,躲到角落,将里面的饭大口吞了,然后又快速地将空饭盒放回蒸笼,再然后再去找自己的饭盒。
由于弟弟吃饭慢,太过于慢条斯理,终于有一天被人家逮到了。
弟弟孤独地站在学校的高台子上,不敢面对全校几百号老师同学,他将头垂的很低很低。我自责,后悔。那一幕,我永远难忘。
如今,每想起那一幕,那些事,泪总是模糊双眼。
后来,我和弟弟先后读高中了。弟弟的老师看着弟弟瘦小的个子,稚嫩的脸,不断摇头。告诉我父亲:太小了,太嫩了,念个初一还差不多。
弟弟六岁时,家里无人照看,就让他跟着别人提早读了小学一年级。当时虽然年纪偏小,但他的成绩一直不错,父亲就笑笑对我弟弟的班主任说:“试试吧!就让他试试吧”。
一学期结束,老师兴奋地告诉我父亲,还真看不出来啊,成绩还相当不错呢!就是性格有些内向了,几乎没听过他说话。父亲仍然笑笑,笑里却飘过一丝的阴影,有些担忧。
弟弟始终沉默寡言。他的眼睛从来都是躲避别人的目光的,他的头始终是低垂着的。
我工作后,弟弟当时读高三。
那一年,我突然发现弟弟长高了不少,不再瘦弱。伟岸,挺拔了很多。
高考后,弟弟一直呆在家,不出门。我知道他是在默默地等待。有同学收到通知书了。过了些日子,又有同学收到通知书了。弟弟始终沉默着。那一夜,我中班下班回家,发现弟弟的手表放在桌上,不见了人,感觉有些慌。因为弟弟从来不取下手表的,包括洗脸的时候,他整天总是看着他的表,呆呆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全家人在黑夜里,四处寻找,一声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始终没有听见答应,直到天明。其实,弟弟他早已经静静地躺在寒冷的江水里,那么的无声,那么的安静。
我,是个懦夫,我始终不敢再见弟弟最后一面。我不敢面对弟弟。
几天后,弟弟的通知书终于到了。父亲拿着那张通知书,眼泪扑簌簌而出,痛哭,天摇地动。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痛哭和悲伤。
那一年,弟弟十八岁。
那一年,弟弟就永久地住到了乌龙山脚下。
那里青松绿竹。
我站在弟弟的坟前,弟弟依然默默无语。可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
多少年了,我故意回避这些记忆。可梦里每每见到他。他仍然年轻,仍然青春挺拔。
我在想:弟弟,你想安静,这里后面就是佛门禁地,你可以踏踏实实地潜心修佛。你若想意气风发,你还可以找水浒豪杰解珍解宝,指点江山。
岁月在我的脸上,已经刻下了条条伤痕。但我知道,岁月却永远抹不去弟弟的青春,他,永远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