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夏的阳光很暖，轻柔的风吹来了一种无言的乡愁。父亲准备回老家，去找寻他记忆深处的仅剩的那点点印记。那里有他儿时的快乐与痛苦;那里，牵着他的思绪，让他停不下归乡的脚步。
　　 父亲回老家的前一天，让我陪他去看看母亲。那天清晨，阳光晃着它的明艳，耀着我的眼。一大早，我去花市买了一束新鲜的白菊，亲手打包成束，在白菊中间配上了一支娇艳的粉色百合。母亲身前爱花，她也早已习惯了我的祭扫方式。
　　 驾车来到父亲的小区门口，父亲拎着一个布兜笑咪咪地的上了我的车。“丫头，你猜猜，我做了什么？”
　　 他一上车，我就闻到了淡淡的粽香，那艾叶特有的香味在狭小的车厢飘荡着。“老爸，你包粽子了！”
　　 “嗯，包了粽子，煮了茶叶蛋，都是你母亲爱吃的。”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转向了窗外。
　　 近日，父亲身体略有微恙，对一些记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但是他对相对久远的事情反倒记得很清晰。自从母亲去世，父亲是第二次来见母亲，第一次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他看着白色的大理石墓碑，用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墓碑上母亲的名字，眼里无泪，我却读出了一种伤痛与孤独。此后，十几年，父亲再没有去见母亲，而是听从了母亲的遗愿，再婚了。在我眼里，父亲与母亲渐行渐远了……远得成了我心里的一块伤疤，每每想起，每每就会有一种彻骨的痛啃噬着我的心。
　　 从记事开始，母亲在灯下打毛衣的画面成了我心里永远的定格，那温馨的画面载着母亲对父亲深厚的爱。母亲，是外公的独生女，两岁时外婆去世，外公虽然骄惯着母亲，可是她自己却很要强，事事都不落后。尤其和继母相处得很和谐，是外公的骄傲，也被邻居和同事们交口称赞。父亲一直在部队，她一个人照顾着四个老人，还抚养着我们兄妹俩，日子过得很艰辛。可她却是单位最年轻的党员，也是年年的先进工作者，一张张贴着红心绒的奖状挂满了小屋的墙。
　　 工作中优秀的母亲，把家打理得也是温馨舒适。住在外公老宅里，房前屋后都是母亲忙碌的身影。每年春天，我们家的玻璃总是第一个变得洁亮照人，那时清理窗户是一个比较繁重的活儿。先是去掉窗棂上的封窗纸条，然后清理两层窗中间的“锯沫子”，最后才是擦玻璃。家里大小房间的窗户有五扇，母亲选一天休息的时间，得从早干到晚。我们的家是老宅大院里出了名的干净，红色的油漆水泥地面，每天母亲都要擦上两遍，那时候进屋换拖鞋也仅有我们一家。门前的大土路总是会随风扬沙，尤其在春秋的季节里，只要开窗，桌面和地上就是一层层的尘埃。在我眼里，母亲是不知疲倦的机器，回到家里，就是左手苕帚，右手抹布地在房间里不停地扫擦着。
　　 吃过晩饭，外公抱着戏匣子听上一段他喜欢的折子戏，外婆做一些缝缝补补的小碎活，我和哥哥挤在台灯下翻着一本本看了又看的小人书。母亲洗干净我们白天穿脏的衣服后，会坐在我们身边打毛衣，那针在她手中穿梭着，那线一会儿绕上针头，一会儿在她的小指上缠着圈……每年，母亲都会给我和哥哥打上一件新式样的毛衣。每年，母亲都会把全家人的毛裤“倒拢”（就是把毛裤拆了，洗净，重新织上）。父亲在部队会发军用秋衣，母亲仍然坚持给他织毛衣毛裤，打包邮寄过去。
　　 日子如水地平淡，却如梭般地快速。转眼间，我们长大了，外公、外婆相继去世，父亲转业，母亲四十多岁的年纪，鬓上却已经有了遮掩不住的华发。母亲退休的第二年得了肺癌，她坚持了十五个月，一直跟疾病做着最顽强的斗争。那一年，母亲家依旧是春天里第一个擦干净了窗。那一年，因病灶侵袭了骨髄，导致了皮肤感觉消失，母亲被一盆热水烫伤了脚，她依然每天跪在床上行走，不停地做着操。那一年，放化疗使母亲的胃肠功能紊乱，总是会在饭后的半小时里，去卫生间把食物呕出去，短短的三个月的治疗，母亲体重锐减二十斤。母亲从小吃素，但她会带着口罩为我们做着我们喜欢的肉食，一直坚持到生命的最后。
　　 端午节，是我儿时记忆里最重要的节日，因为这一天是母亲的生日。一大早，外婆会煮上二十几个鸡蛋，锅里翻滚的的艾蒿把白色的蛋白染绿。厨房的饭桌上是外婆前一天煮好的粽子，糯米和艾叶的清香一直飘在空气中，每一次我都是被粽香从梦中唤醒。
　　 我总是偎进母亲的怀里，撒着娇说着祝福的话，母亲也总是抚着我的头，笑咪咪的说着：“我的丫头真是贴心。”年年如此。晚饭时，一桌子的素菜是外公外婆送给母亲的独特的生日礼物，每一年都是如此，惟一的遗憾是缺少了父亲的陪伴。
　　 我一直觉得母亲是深爱着父亲的，跟父亲结婚后，十七年的时光里她自己在默默地操持着这个家，没有一句怨言。在母亲病重期间，为了消除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她给我讲了她与父亲之间的爱情故事。曾经青春年少的她，因为欣赏父亲的才华，从父亲十三岁来到这个大院的叔叔家生活，她就一直偷偷地关注着父亲，偷偷地关心着这个没有父母却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清瘦男孩。母亲十八岁时，就明确知道了自己的心，她把一颗系在了父亲备受伤害的心上，即使多年以后，她知道了父亲是迫于叔叔婶婶的压力才娶她为妻的，她仍然没有说任何委屈和抱怨，爱在母亲的身上显出了丝丝的柔情和沉重。正是因为那时的我读懂了母亲对父亲纯真的爱，在母亲病重期间父亲的冷漠曾让我一度失控，和父亲多次争吵，最后甚至在我语言的剌激下，父亲抬起了他厚厚的手掌，虽然他久久没有落下，但还是伤了我的心。一直到父亲七十岁生日那天，当我看到了微驼着背，满头白发的父亲，我含在眼里的泪在回身的瞬间慢慢滴落。
　　 父亲今年七十八岁了，他的笑容多了几分童真，在他的脸上我又读出了几许落寞。我搀扶着他来到母亲的墓前，他在我刚擦干净的大理石台面上摆上了他亲手包的粽子，带着温热的茶叶蛋，还有三样新鲜的水果。
　　 “桂珍啊，我来看看你，你还好吧？我最近忘了好多事，我怕我有一天找不到回家的路，你还会帮我的，是不是？”父亲的语气里有了几分无奈，也带上了几分娇情。“你知道吗？过两天我要回老家了，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带你回去看看。上次我跟丫头回去了，老房子塌了。不过村里的路修好了，那两株大枣树还在，家乡的煎饼味道也没有变。”父亲的声音不高，他喃喃自语着。
　　 我把鲜花放在母亲的墓碑旁边，低头轻嗅了一下花香。“妈妈，花的味道好清新，我们一起闻闻。”我永远会记得母亲对花的衷爱，也会记得我们一起聆听花开的瞬间。“妈妈，还有几天就是端午节了。爸爸包了你爱吃的粽子，妈妈，生日快乐！”我摸着墓碑上的名字，一遍遍地说着祝福的话，声音越来越低……
　　 父亲站在墓前，抬头遥望着满山的苍松翠柏。“桂珍，这里有山有水，是孩子们为我们选的最好的家，你别忘了，我百年之后，万一迷路了，你要记得提醒我，告诉我回家的路……”
　　 风，掠过落叶松的树顶。阳光透过浓密的叶倾泻在我和父亲的身上，那一刻，我在父亲茫然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潜藏在他心底的爱，那里有他对母亲深深的眷恋，那里有了一种百年的生命脉络的痕迹……
　　 轻嗅着风里飘起的粽香，我不知道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诉说端午的情怀，我只是在心里默念着一串串祝福：妈妈，有你的日子是我一生最难忘的快乐时光！妈妈，节日快乐！妈妈，生日快乐！与你凝望依旧是我最深、最热切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