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麻麻亮，我就被一阵阵“咣咣”的劈柴声惊醒，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一角，往外一看，见是王书记在院中劈柴，就急忙穿好衣服。说实在的，真不愿意起来，天虽然刚进十月，但西伯利亚的寒流，已经被这儿的冬天拉扯着早早光临，窗外的北风呜呜叫着，直往窗缝里钻。
　　 屋里屋外充满了寒意，只是这被窝里还是暖融融的。今天不起床可不行了，昨天晚上下乡回来。王书记找到我，和我商量，说是做饭的师傅今天有事不来了，他要和我一起做饭。乡党委书记开口了，哪有不行的道理啊！我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我急忙洗把脸，来到院中，这时，王书记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军用棉袄放在柴堆上，地下已经劈了成堆的拌子。王书记是部队转业干部，人很正直，一直保持着军人的传统，每天早晨很早起来，清扫乡政府大院。常常是我们起床时，他早已经清扫完了院子，推着单轮车，把垃圾处理掉了。刚开始，大家还不太好意思，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王书记你起来这么早啊？他笑笑说，把你吵醒了吧！我说没事的，那我进屋做饭去，随手抱了一抱拌子进屋，点燃了灶火，架上拌子，开始涮锅，烧着水，准备捞大米饭，我就开始切白菜，乡政府一到冬天，只有大白菜和酸菜。
　　 伙房在院子西廂房，房间很宽大，外屋做饭，里屋有一铺相当大的炕，平时大家都在炕上放着个矮腿桌子吃饭，人多时，也有人在地下的长腿桌子上吃饭。因为，乡干部几乎都是农村出身，从小就在火炕上吃饭惯了，腿一盘，往炕桌跟前一围，就吃起来。除了机关单位，没有人家请客在地下吃饭的，那样好象是对人不热情，不实诚似的。这个大炕，在秋冬春也是乡干部开会的场所，屁股底下热乎，屋里暖和啊！
　　 屋里早就亮着灯，看起来是王书记打开的。灯泡被烟和水蒸气整天熏得半晕半暗的，就像没睡醒一样。里屋没亮灯，黑咕隆冬的。平时来伙房，人多没觉得，现在觉得屋子空空落落的，感觉很大，很空圹，有点瘆的慌，好在有王书记在院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
　　 这时，王书记停了劈柴，站在院里，直腰擦着汗说，其实我早起来了，不到两点就起来了。我停了刀，不解地问，为什么起得这么早啊？并开玩笑说，不是为了劈柴吧？
　　 王书记说，不是，小坎村发生杀人案件，李铁匠被人黑夜杀死了。他们村会计来广播站，往县公安局打电话报案，我和武乡长去了都回来了。我一听，吓得“啊”一声，扔下刀子，从屋中窜了出来。
　　 王书记见吓着我了，连忙对我说，张主任，你胆子这么小啊！
　　 我说昨天晚上，我和付书记我几个人，从小坎村吃完晚饭回来的啊！当时我就觉得害怕，总觉得后背冷嗖嗖的，我走在他们中间。他们还笑话我呢！
　　 王书记进屋和我一起把饭做熟，大家吃早完饭，我在收拾碗筷。王书记和付书记进伙房，王书记问我，张主任，你去小坎村吗？我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他说县公安局已经去了，我们也得看看去，我和付书记去。
　　 付书记嘿嘿笑着说，张主任，小坎村是你包的，出了这事，你不去看看啊？说着还斜眼瞅瞅王书记。我说有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去，我就不去了。再说杀人事也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有司法助理和派出所公安局管呢！去了，我也插不上手。付书记还是嘿嘿笑着说，老李也不大上班啊！我也笑笑说，那不是我该过问的事，那是你们当领导的事。
　　 付书记还想说什么，王书记对付书记说，别逗她了，咱们走吧。付书记瞅瞅我，瞅瞅王书记的脸，嘿嘿笑着，跟王书记走了。
　　 付书记这个人，水平不咋地，就爱背后嘀嘀咕咕地搞点小动作，拿不到台面上来。只是，当年因为中专毕业，沾了学历的光。我倒是不在乎他，我这人对当官不感兴趣，也没官瘾，只是做好本职工作，对得起自已的工资就行了。再说，工作能力无论在乡还是在全县同行中，我也是佼佼。
　　 小坎村，乡里分工，我包这个村，乡里给我配备了一位业教老师，各乡的业教老师，都是在学校不愿意要的老师，工作水平差，平时不上班的、调皮捣蛋的居多。和我一起包村的刘老师，人倒是不坏，就是整天不上班，上班来了，就到处找酒喝，整天醉熏熏的。和我下了几次乡，净帮倒忙了。老百姓都很困难，哪有酒肉招待这些整天下乡的乡干部啊！后来我就不找他了，一般情况下，就我自已去。工作完了，就回乡吃饭，小坎村也离乡不远，六七里的路，骑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乡。回乡吃饭，也给村干部和老百姓减轻负担。
　　 昨天下午，我在小坎村下乡，正好付书记带人也去下乡，其中有位李师傅，是乡里的“八大员”（临时工），家就在这个村，我正要回乡，他非得叫我去他家吃晚饭，我觉得不去不合适，好像瞧不起人似的。我们就一起在李师傅家吃的晚饭，这些男人聚到一起，就得喝一顿，我也喝点，但不太多。在我的催促下，八点多钟，总算把酒喝完。
　　 出了院子，我就觉得有些发瘆，后背凉嗖嗖的。过去，我自已在这儿下乡，像收农业税、收教改费，一个人回乡晚了，也是常有的事，没觉得什么。走在路上，我挤在几个乡干部中间，过河时，我就让他们等我，大家就和我开玩笑。说张主任，你今天咋的了，每天自已下乡，也不害怕啊！我说，今天可能喝多了！大家就笑起来了，说你的酒量当我们不知道啊，再喝这些也没事儿，再说，喝酒的人都胆大啊！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些发毛。大家骑在车上，说说笑笑地回乡了。
　　 乡里干部下乡，一般都是快到吃饭时的一个小时左右到，一个是布置工作，再就是村干部好安排饭。村里的饭，好歹有酒有肉，比乡政府没油拉水的伙食强，还不用自已花钱。
　　 乡里有些人，包括付书记在内，说我太爱干净，不爱吃老百姓的饭，一般都赶回乡政府吃。其实，我是不愿意给村干部和老百姓添麻烦。我也是农村出身，是吃苦长大的，知道老百姓的不容易和好客朴素的心，他们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客人，自已一家粗茶淡饭。
　　
　　 二
　　 上午我写点东西，快中午时，就听广播站热闹了，说是小坎村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七个人，往县公安局打电话呢！我一听，头都大了。怎么会杀了这么多人呢！我去了广播站，见广播员忙得什么似的，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一问，真是杀了七个人。
　　 今天是星期天，公安局大部分干警都休息。县局正组识人员往小坎村赶，并往地区公安处和省公安厅汇报。这时来广播了，广播和电话线是一条线，平时一广播，就不能打电话了。后来，县领导下令，停了全县的广播，一切都为这个案件开绿灯。那氛围，那叫个紧张。乡里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乡政府院子里，一些粮站雇的人在收粮食。全乡老百姓都在这里卖粮，好缴农业税、教改费和村干部的提留（工资）等。乡财政所在院中放了桌椅，随卖粮食，他们随扣出那些钱来。然后，剩下的钱才到老百姓的手里，老百姓一年的花费，也是指望这点粮食钱。
　　 院子里的人们在悄悄地议论着，不时紧张地瞅着各个地方，因为杀人犯还不知道是谁，好像杀人犯随时会从某个角落冲出来似的。
　　 小坎村杀了七个人的事，就像这塞北的沙尘暴，转眼就被这些卖粮的老百姓带到每个村子的各个角落。而且还添了油加了醋，演绎成各个版本。
　　 我从报案人那里得知，原来，昨天夜里，李铁匠半夜上厕所，被人杀死在厕所里。他的女儿和女婿被吵醒，只听“哎呀妈呀！哎呀妈呀！”的惨叫声，就拉亮灯，喊：“爸爸，爸爸你咋了？”当他们穿上衣服，开门出去时，就没声了。在院中只找到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还有一把大开山斧。后来，在厕所找到了李铁匠，李铁匠赤祼着身子，只披了一件棉袄，已经死在了厕所门口的一块石头上了。
　　 那时，农村的厕所很随意的，只在房东或房西和院墙之间当厕所，门上竖着放一块一尺高点的大石板就行了，以挡里面的尿液流到院中。特别是下雨天，屎尿随着雨水冲进院子，蛆虫爬得满院都是。这种石板到处都是，人们上厕所就从石板上迈进迈出，李铁匠就是趴着死在这块石板上的。
　　 李铁匠的女儿李翠花和女婿王鹏找了村干部，村书记和村长商量着，让会计带一个老乡到乡政府广播站打电话，往县公安局报案，也汇报给领导。上午，县刑警队来了几个人在勘查现场，全村的老百姓都在围观。
　　 李铁匠弟弟的两个女儿见大家都在，就说，奶奶家咋没来人呢？平时，她奶奶最爱看热闹了。两个孩子一商量，就去她奶奶家，一路喊着奶奶，也没人应声。进到东屋，爷爷奶奶姑姑老叔都在睡觉，喊也不应。看西屋二叔和小弟弟也喊不应，四岁的小弟弟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样子，吓坏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没见过死人，对死也不理解，只是吓坏了，哭喊着跑出去，找自已的父母。一说情况，父母随几个村民来到家中一看，两炕人都被杀死了，随即哭成一团。刑警队的人听到这惨烈的哭叫声，知道出了大事了，留两个人守着李铁匠尸体，其他两人去了哭声处。一看两炕的死人，就连多年从事刑警工作的警察也麻了爪了，让村干部赶紧带人去乡政府打电话报案，这在全国也是罕见的大案。
　　 就这样，从乡政府广播站打电话，汇报到县公安局，县公安局汇报到地区公安处，地区公安处汇报到省公安厅，省公安厅汇报到中央公安部。中央公安部领导指示，必须百分之百破案。
　　
　　 三
　　 一时间，乡政府院子上空像被刚到不久的西伯利亚的寒流冻住一样，没了声音。人们都在悄悄说话，悄悄走路。一院子进进出出的人，个个都是一脸的凝重。一大声说话，好像是会把杀人恶魔招来似的。
　　 下午，县公安局几个警察从警车上押来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女，都带着手拷，把女嫌疑人押到一位县里来渡金的代副乡长办公室，代副乡长是一个星期也难得来一两天。因为很能写，所以，乡里就在房屋非常紧缺的情况下，也给他腾出一个单间。男嫌疑人被押到老秘书办公室的里间屋。
　　 时间不大，王书记和副书记也骑自行车回来了。代副乡长没上班，正好屋子给警察和女嫌疑犯用上了。他们到屋里和几位警察说了几句话，就让全乡干部在王书记的办公室开会。
　　 乡政府，一溜十四间正北房，在中间隔开。西面七间，归乡政府分管的这部分人办公兼住宿，广播站在走廊西头，乡长在走廊东头。东面的，归乡党委分管的这部分人办公兼住宿，书记在走廊西头，和乡长一墙之隔，墙是不能相通的。走廊东头，是计划生育手术室。两处的走廊，都在中间有两个前后门。前面就是乡政府大院，后面和西面是个大殿，据说是过去庙宇的大殿，是业教授课的教室，从没有人上过课，只是为了迎接上面检查，作为摆设而已。东面是巴掌大的一小块菜地，菜地是开在山根的，大殿后面是山坡，在山坡上有男女厕所。是土坯搭的茅草屋。
　　 王书记的办公室在西头，也就是走廊的尽头，所以，办公室比一般的办公室大出走廊那么宽的地方。
　　 大家进屋，都没了往日的说说笑笑，悄无声息地找地方坐下。二十多人在屋里，静得地下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王书记平时就很严肃的脸，这时都能拧出水来。
　　 见人都到齐了，王书记清了清嗓子，低沉地说：“大家都知道小坎村杀了七个人的事，这在全国也是重大案件，杀人犯到现在还没抓住。大家都要注意安全，从今天开始，没什么大事，就不要下乡啦，如果有急事下乡的，至少得三人以上去。晚上要把屋门插好，特别是走廊的前后门，也要插好，陌生人叫门也不要开。晚上上厕所不要单独去，要叫上做伴的。”王书记的话，说得大家后背上一阵阵发麻发凉。
　　 王书记停顿了一下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公安局要求我们乡里抽调一名乡干部，协助他们破案，这是一件大事。王书记瞅了下司法助理老李，说，李助理，你是管司法这块儿的，还是老同志，工作经验也丰富，这几天你就辛苦一下吧！
　　 胖乎乎、肉敦敦的李助理，五十刚出头，平时爱喝个小酒，有点高血压。乡里就数他和老秘书资格最老，平时上不上班，也没人好意思过问。老秘书和他相反，也比他大七、八岁，快六十的人了，精精瘦瘦一个人，手脚麻利得连一般的年轻人都自叹弗如。平时兢兢业业的，一个月难得回家一趟。这次案发地，就是老秘书家同村，也是一个远房的本家。
　　 李助理一听党委书记点将让他去，脸都绿了，后悔今天来上班了。这段时间在家呆得也无聊了，想到乡来看看，家里离乡政府也不远，走路用不了二十分钟，骑车用不了十分钟，就在乡政府东面那个村，这一来，可让他悔青了肠子。自已是老同志了，而且这又是自已的本职工作，不去也说不过去。去吧，这么大的案子，说明罪犯是穷凶极恶之人，参与破案，等于在刀刃上跳舞，每一步都有生命危险。
　　 李助理红头涨脸地吭哧了半天，姜还是老的辣啊，说：“王书记，我这些天血压高又犯了，医生让我在家休息。本来，今天我来乡是想请假的，想再到医院去看看，这不是发生案件了吗！我也没好意思说。破案这事儿，也不分个白天黑夜，我这血压高，就怕着急上火和累着，如果犯了，帮不上人家警察的忙，还会帮倒忙，那就耽误大事了。你看是不是找个年轻的男同志？跑个腿啊，什么都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