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拖着长长的帷幕拉响了冬的序曲，浮躁的城市如一个不谙节奏的舞者踩着冷冷的滑冰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滑行。
　　 民工王运财不喜欢这种天气，就像对青霉素一样抱着过敏抵触的情绪。说实话，运财也不喜欢这个城市。城市的现代气息对这个远来的乡下汉子来说就是一部索然无味的电视剧，不得不看，不得不变换着各种姿态去奉迎。他更喜欢老家的冬天，每逢这个时候家里已经升起了温暖的炉火，自己外出归来，老婆早已在炉炕上为自己烫好了热酒，那是家乡特制的烧刀子，喝一口一直辣到心口窝，那种烧心裂肺的辣，暖烘烘地拱着一个东北汉子的火烈情怀。想到这儿，运财不自禁地咂了咂嘴，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已经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了。连续收到三封家信了，运财都没有回复，他不知道怎么向妻儿说道。全家赖以生计的那点希望被寒风吹得四分五散。
　　 这是运财到这个城市打工的第一年。当初城市的诱惑宛如一根根琴弦琳琅满目地拨动着这些乡下汉子的心。同乡们一起收拾好了行李，撺好了路费，星月一般赶脚来到这座城市。
　　 运财还记得临行前，老婆特意到镇上的桃花庵为他烧了香，恭恭敬敬在神像面前磕了仨响头，祈求时来运转，平平安安。老百姓图的就是一颗平安的心，一个顺溜的时运。老婆用青呢子为他赶制了一套新衣服，买了一双新鞋，并再三嘱咐：城里是一个要面子的地方，都讲究个三六九等，咱可别给家乡丢人现眼。
　　 运财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这身衣服，衣服上星星点点的斑痕打上了长期劳作的烙印，任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这一段日子，他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上下工。城里的人看了也见怪不怪，像他这样的打工者不计其数，就像是工友们一起建起的座座高楼分布在城市的角角落落。
　　 运财很羡慕城里人的生活，打扮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运财的老板就派头十足，一身的名牌西装-----一个漂亮的外国名字叫什么“皮….丹”，令人想来就饶舌！开着一辆进口的轿车，至今运财也不知道这些名牌什么名堂。运财根本不去细想，也不去刻意打听，自己觉得远不如自己老家的那些名堂来的直接和亲切。酸菜就是酸菜，再怎么拾掇也不会成了燕窝，运财常常这样想。
　　 老板很少到工地转悠，有时匆匆到工地也是蜜蜂一样踩踩点点，沾脚就走人。工友们见了，也是远远地观看，老板那身衣服明晃晃地闪在杂乱的工地上，就像是旱地里陡然长出一棵葱来，让人感到稀罕和扎眼。老板手底下一帮干事的，喽罗似地跟在老板后边。老板让他们上西，他们不敢上东，这就是老板的权威，要不就停发工资，炒他们的鱿鱼。
　　 据说炒鱿鱼是运财老板最喜好吃的一道菜，每每到饭店吃饭都要点上炒鱿鱼这道菜。他自己说，这样一来可以提醒自己管好自己的下属，二来可以满足自己的食欲。可运财不喜欢，有时听到鱿鱼这两个字就倒胃口。
　　 现在运财也记不清老板到底炒了多少人的鱿鱼。工友老秦也成了老板的“盘中餐”。
　　 工友老秦，今年四十五岁，为人忠厚公道，有些文化，工友有事喜欢跟老秦讨个主意，前几天刚刚被老板赶回家，为了讨工钱。老秦领着一帮子人到老板的办公室堵门讨个说法，老板说钱周转不过来，等年底再说。老秦声厉严色地说：你们洋房住着，洋车坐着，山珍海味吃着，你们不撒急，我们的老婆孩子可是还要等着我们这些米下锅呢。说来说去，老板就两个字：没钱！老秦拖着一帮子人撂下手中的活，东奔西走，找劳动部门，劳动部门说归政府管，又找政府，政府说调查一下再说，结果都石入大海。老秦弄不明白，外乡人到城里打工，针尖大的事情怎么转着转着就成了磨盘大，城里的部门就像一个个坚固的守门员，任皮球来回踢就是找不到门路。老秦情急之下，结伴罢工。工期紧，老板也急了眼，最后答复：先筹集部分资金，给工友们解决一部分。很少的一点抚慰。对他们来说，好比是一片微不足道的药片救治身染重病的患者那样渺茫。
　　 第二天，老板把老秦叫到办公室，对老秦说：你到财务上结清你的全部工资，回家下你的锅去吧，你也不用到处找，找来找去还要靠我解决，大不了我赔偿你的合同损失。老秦就这样回了老家。
　　 运财他们没走，因为他们的血汗钱还没拿走。都说公道在人心，人心咋就这样皮厚。外乡人出来打工指望着头顶着苍天，脚踏着黄土，辛辛苦苦挣点钱养家糊口，偏偏天就这样不作美，地就这样不平整。
　　 运财最近情绪低落，心里的苦涩如涨潮的海水此起彼伏。生活是单调的，像运财这样的打工者发泄的最好方式就是晚上买上廉价的高度酒，工友们一起咂两口。二锅头很烈，平时海量的运财有些醉意了。哥几个一起大声地说着粗话，自己被逗得前仰后合，运财笑得挤兑出来了眼泪，如酒一样有点涩辣。说到最后，工友们你一言我一句大骂老板的冷血和社会的薄幸，最后有两个工友把杯子摔了，几脚把碎片趋得老远，哗啦啦散落一地。
　　 披着一身的月色，裹着一身的朦胧，运财同几个工友凄凄冷冷地散步在灯火笼罩的街头。灯光很耀眼，可运财觉得离他们又那么的远。
　　 在幽冷的夜幕下，点点灯火洒在运财身上显得有些落寞。一排排饭店就像是夜空下张着巨嘴的怪兽，不断地吞吐着来往的食客。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正搂着一名年轻女子的腰摇摇晃晃上车，那女子咯咯的笑着。嘈杂的歌舞厅响着鼓点一样的音乐。运财想到了自己的老板，这会儿说不定老板正在吃着他的鱿鱼，拉着美人的手说着一些黄词滥调。
　　 运财他们来这座城市时间已经足够长了，老婆来信说老家屋后的那片小树林长得敦实了，就像运财的孩子已经自己能做一点简单的饭菜了。运财对此很欣慰，想到这些，心里就涌动着一股暖流。
　　 对这座城市，运财有太多的不包容，好比电瓶的南北两极总是互相排斥着。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运财觉得很新鲜，也乐意到处转转看看，尽管他知道那些灯红酒绿容易让人沉湎其中。诱惑就如氢气球，有意拉近，它就围在你身边飘动，无意疏远它就会飘向远方。运财懂得其中的利害，所以他看这个城市总是抱着一种审视的眼光。
　　 最近这段日子，运财对这个城市却越来越不理解了。那种强烈的反差好比一瓶冒着烈烈酒气的二锅头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不敢敞开喉咙大声说话，一说话感觉有点冲。运财这帮子乡下来的农民就像是飘在城市水中的一断枯木，只能体会到表面的湍急，却无法感受到水深处那股躁动的暗流。运财想，城市也和人一样，就像是自己老家年底在“野台子”上唱大戏的角儿，带着一个化妆的面具，一旦卸装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运财来到这儿，除了自己的工友，没有其他朋友。他不知道城里人交朋友的规则。他不止一次地看到老板身边围着一群衣着鲜亮的人，个个神情高不可攀，出入各种高级场所，情趣融融。老板与工友之间却有一张无形的网，网上网下绝缘一样耗着。运财也想过用乡下人走们串巷的方式，带着敬重亲切对待老板和城里的人，却往往事与愿违。这不，前些日子，老板安排运财几个工友为老板的朋友装饰地板，正赶上运财的老婆从老家带来一些松籽，清脆香甜。当运财捧一把松籽送给老板的朋友品尝时，老板的朋友望着运财皲裂的双手，带着一股无所谓的神情说：“我们这儿商场有的是，你自己留着吃吧。”扭头就走开了。运财站在那儿愣了好半天，到现在也没闹明白是咋回事。
　　 一连几天老板没来工地视察了，平时老板喝点酒往往来这儿指手画脚，工友们有点纳闷。就像一个独角戏，缺了主角儿，戏就无法开场。运财心里打起了小鼓，老板是不是躲起来了？运财问那些监工的人员，监工们不是回避就是推说老板很忙来不了，这更增加了运财心里的疑问。
　　 运财想弄个究竟，毕竟他们的血汗钱在老板身上压着。他瞅歇工的间隙买了一瓶中档酒，花去了自己不少可怜的那点钱，悄悄送给了一名监工，问及老板的情况。监工神秘地说：“老板被市检察院的人传去了，具体情况尚且不清楚。”这个消息不啻一声惊雷不胫而走。
　　 工地上炸营了。工友们开始了罢工，任凭监工们怎么说，工友们如一群失去控制的鸟群充满了骚动。运财再也坐不住了，一改往日敦绵的情绪，带着工友们来到政府门前静坐请愿，讨个说法。用运财的话说：老家的庄稼欠收还急得不得了，不用说自己的血汗钱眼看要打了漂，这不是堵我们的活路嘛！
　　 政府出来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运财不知道他是干啥的。像自己村的支书说话老气横秋，却远没有支书的爽快。他说：“你们老板涉嫌行贿，被检察院逮捕了，事情还没有完结，你们的工资要等到案子有了眉目再说。请大家先回去等候，到时候一定给你们一个说法”。
　　 “我们老百姓讲究空说无凭，立字为据，你得给我们立一个字据。”运财大声说。众工友一起呼应。那个人似乎很为难，顿了顿，转身回到办公楼。运财估计这个人只不过是出来应付的一个挡箭牌，幕后操纵的还有另外一只手。前年在家的时候，运财也遇到过村民到乡政府上访的事情，出来应付的都是一些说了不算的主儿。就像一只玩偶，拿线的都在后边。
　　 不一会儿，那个人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上边写着“信访双向议定书”，内容就是在期限内解决上访人提出的问题，但上访人必须保证在这一段时间不再上访。运财看了看，又同身边的几个工友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是唯一的希望了，白纸黑字，双方都签了字就生效。运财和那个人在上边分别签了字划了押。期限一个月。运财他们终归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点光亮。
　　 这一个月，运财和工友几乎在煎熬中度过的。工程也被迫停了，也没有人来问工期的事情。这些事本来就与这些打工者无关。老板不在，一切就没有了说话的由头。宛如农村的一个线葫芦，葫芦没了，线也就乱作了一团。
　　 一个月过去了。一天还是那个人来到工地上，给工友们开了一个短会，大体说：把老板的车拍卖，以及老板的赃款赃物充公，先为运财等人付发工资。大家的辛苦钱终于有了着落。
　　 二十天后，运财终于拿到了自己的钱。看着手中崭新的钱，运财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工程搁浅了，自己的生计还要继续维持，他不知道还有哪一个城市和站点等待这些候鸟一样的打工者。
　　 运财收拾好行装，准备跟同乡一块回家。他轻轻打开收音机，想最后听听这个城市的声音。
　　 收音机里伴着嗤嗤的声音，说：……禽流感的来源之一就是候鸟迁徙导致蔓延,很多候鸟在禽流感中死亡…..
　　 运财停住手中的动作，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