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往事
一
十七岁的时候,我坐在狭长的,灯光幽暗的医院走道上的脱漆红色木椅上。我和齐小雪是乘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几经辗转才来到的这家医院。我是从报纸的夹缝里知道的。与我并排的,是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病足,她三十几岁的儿子站在她面前交叉着双手。大家都没有说话。齐小雪双手紧紧地抱着包,我知道她有些害怕。医生和护士一个个从我们的面前走过去。我可以听到他们毫无杂质的鞋底,撞击水泥地板,发出悠扬而悦耳的回声。有些病人被搀扶着出来,一手高高举着输液瓶,虚弱地往厕所走去。其中一个脸色发白,我可以感觉到她每个毛孔都在浸着虚汗,我也可以感觉到她的双脚无法撞击水泥地板,她基本上是一个魅影,飘着的。一个挎着一个女士黑色皮包的男生,与我年纪相仿,急忙走过去,然后转身,把女孩的手往自己的肩上放,扶着她。我听到他问:“疼吗?”然后看着女孩。女孩精巧苍白的脸上微笑,楚楚动人。女孩说:“没事。”他们缓缓地走出去。很明显地,我感到,那位女孩就是齐小雪,男孩就是我。我感到一种每一个细胞都冰凉的寂静,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狭长走道上响彻的回音,我看着齐小雪变成了一尊冰雕。一个拿着文件夹的漂亮护士从一堵墙里冒出来,朝我们张望,高声念道:“王阿珍。”老太太颤巍巍地在她儿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跟着护士一起,从洁白的墙面上隐去。左边空荡荡的长椅告诉我们下一个就轮到齐小雪了。我看着齐小雪,她也正在看着我。她的眼睛充满着无助,这无助里又有着太多复杂的成份,似乎是歉疚。我很奇怪,歉疚是我才应该有的。我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这种感觉是我去年夏天在农村捉蛇才有的体验,很凉,很滑。她抽回去,双手又紧紧地抱着她的包,目光落在地面。我把手收回,搓了搓,抬头看着天花板作没有内容的思考。
我根本不会想到,齐小雪会突然起身走了出去。这事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在这里我遇到了熟人,齐小雪怕传出去丢人。后来我才明白她改变主意另有隐情。
在我们沉默着无所事事无所适从的时候,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从远处走来,大老远地就半信半疑地打量我。被人打量的感觉,像一种若有若无的芒刺。我根本不曾想到我费尽苦心找来的医院里竟也会有熟人,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头尽量地埋低,不能让他看清我的脸,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自知无趣地走开。但白大褂并没有按我的意思去做。他伸长脖子,弯起腰,双目直往我脸上瞅,非要弄个明白不可。我头往下压一点,他腰就往下低一点,双目更是以一种蛇行般的姿态向我脸上爬行。我意识到,如果我再执着下去,他也锲而不舍的话,我的脊梁骨一定会咔嚓,鼻孔可以对接肛门了。而看他的样子,纵然让他全身趴到地上,像要从床底里捞东西一样,照样不会放过我。我妥协了。猛然抬起头,以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的声音招呼他:“是你啊,陈叔叔。”我若无其事,他吓了一跳。我看到他一张不自然的脸,像苦瓜的皮一样不自然地舒展成皱巴巴的一毛钱。
“徐自摸,你怎么会在这里?”
“玩,来玩。”我笨到回答他时,去瞟了一眼在旁边低头一言不发的齐小雪。这一细微的动作势必被他捕捉,因为同时,我看到他盯住我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地看了把头埋到双腿之间的齐小雪,心领神会般地笑笑:“呵呵,好好玩,你父亲好吧?”
“他很好,陈叔叔有空常去玩。”
“有空会去的,哦,我在这里工作,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嗯,谢谢陈叔叔。”
终于,他说了再见,我也回了再见。
我看到他往狭长的走道上走去,顿觉全身轻松,如拨掉芒刺一样长吁了一口气。这个陈叔叔,只是若干年前我家周末牌桌上的常客之一。我叫徐自摸,人们都叫我诗人,是因为徐志摩的缘故,徐志摩出名是因为他写了首《再别康桥》的缘故,不过我为我的这个名字感到耻辱。年轻气盛时,由我的名字可以联想到一些心照不宣却难以启齿的事情。我还有过一些非常不雅的名字,这都是如这个陈叔叔一样的人惹的。我原名并不叫徐自摸,而是叫徐放。父亲徐达,现任某机关主任,十几年前,那时他只是一个小职员,渺小得可以在保留七八位小数点之后依然能被省略掉。但他并不甘于现状,一心巴结领导伺机往上爬。那年头,送礼,你敢送别人也不敢收;请吃饭,那么多公款吃都吃不完,谁稀罕呢。打牌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沟通联络感情的最好办法。一有空,各机关单位大小领导虾兵蟹将就往我家里挤,麻将搓得哗啦啦地响。在我的记忆里,领导们总是牌风极顺,财运亨通的。我父亲也在打牌之前想方设法不惜借贷也要备足资金作付款状。我上学前,常趴在桌前观战耳濡目染渐知端倪。当一个大叔打出一张三万时,那正是我爸所要等的牌。我说:“爸,你糊了。”我爸吼道:“瞎说什么?”然后一脸赔笑地递手过去摸牌。一张牌打出去,大叔大妈们都把牌倒了,这叫一炮三响。一个大叔用手推倒我父亲的牌,说:“小徐,你这牌刚才是真糊了。”我父亲无奈地作苦笑状:“这不是贪心想自摸吗?”领导们就呵呵,哈哈,这个徐达。我父亲喜欢自摸的名声不胫而走。有一天,一个王八蛋叔叔看着我聪明可爱摸着我的大脑袋问我的名字,我奶声奶气骄傲宣称:“徐放。”“徐放?老徐啊,你那么喜欢自摸,你儿子应该叫徐自摸。”我父亲估计那会儿应该在心里说,老子哪里喜欢自摸啊,不过是想办法给你们这些孙子钱而已,这群狗娘养的。但他脸上却不这样表示,而是立马双目一亮,好名字啊,忙命我感谢那人,并叫我叫他干爹,几天后自作主张为我更名。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叔叔是个大官,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总的来说,就这名字,也为我父亲仕途坦荡立下汗马功劳。那时候,我父亲是一个能把马屁拍到马肺里的人。当然,现在时过境迁,我父反客为主,咸鱼翻身了,不复当年情况,这是后话。这个陈叔叔,也只是当年一个小牌客而已,与父亲也只是泛泛之交,断不会告诉父亲,这也正是我并不着急的原因。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四周冰凉,狭道上来往的人,似乎也变得没有声音,拉伸成一条条线,像流星长长的尾巴,整个走道,成了一个反映迟钝的意识流空间。我竟可以明确地感到自己的心跳与脉搏。但这种感觉恰恰是一种异常得静如死水,一种感觉剥离现实处境的麻木,以至于齐小雪从我的身边起身走了一段时,我才察觉到。齐小雪双手紧紧抓住包,起身往外面走,当我察觉到时,那一瞬间,她的脚步异常得响亮,一声一声像语言测试一样吐字清晰。我的目光渐渐追过去,渐渐被拉伸。我的目光追到了齐小雪并像一条橡皮筋一样贴在她的身上,往前拉,往前拉,当越来越远的距离让我无法承受之时,屁股才从凳子上脱离,以一种回弹的速度朝齐小雪的方向撞过去。身后,我听到一个护士叫齐小雪的声音,还有她东张西望的表情。
“小雪,你干嘛去?”
她无视于我的阻挡一脸阴沉,仿佛借她白米还她糠一样似的,自顾往前走。我张开双手把她阻拦,如果再往前,就会被我抱在怀里,她站住了,以一种冰冷而坚硬的声音说:“我不做了。”我目瞪口呆:“你说什么?”她伸手将我的左手往下拉,说:“我不做了,让开。”她自顾地往前走。我的思维停顿,立马又向前跑去,在她面前,一边随着她的前进往后退一边对她作思想工作,我和她处在一种相对静止的运动之中。
“小雪,您想清楚,不疼的,一会儿就过去了,你想如果不做,它一天天大起来,会被人发现的,小雪,那时候就难了,受苦的人还是你自己。”
“让开,不关你的事。”
“孩子是我的怎么不关我的事呢?你听我说,小雪——”
“你让开,这孩子不是你的。”
想让我让开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当然不会相信这话是真的,怎么可能不是我的,怎么可能。小雪你是在骗我,我才不信你这鬼话:“小雪,你想清楚,我跟你说,你不要说傻话了,长痛不如短痛,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有什么事情我担着,小雪,这件事情再拖下去,你的名誉是会受到影响的。”
“不要你管。”
“你要想清楚,如果学校知道这件事情,我们都会被开除,还有你爸爸,他会伤心的,当然还有我爸妈,会被气死的。”
齐小雪站定了,盯住我,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说:“孩子真的不是你的,你不要管我,怎么都不会连累到你,现在开始与你无关。”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不管了,小雪。”
“随便你怎么想,你让开。”
“小雪,小雪,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你想怎样都行,但这件事真的不能这样。”
“喀。”一声尖啸,一辆车从我的背后一个急刹,我朝前一俯,差点扑进齐小雪的怀里。开车的从车窗里探出个头来,看我没有死,车又飞驰而去。我和小雪已经到了大道上,我朝那辆嚣张的汽车吼:“你妈的斑马线都开得那么快,你赶着投胎啊!”我还没骂完,齐小雪自顾往前走,已经快过了马路,我急忙奔过去,冲到齐小雪的面前,她正掏出电话来接电话。我说:“小、小——”她不理我,自顾对着电话说:“喂,青珊啊,什么事?”
我看到齐小雪的脸在渐渐变温,仿佛一朵娇艳的花一样地褪色,最后变成了惨白。我迷惑不解,正欲问清楚。齐小雪挂电话后忽然像开足了马达的跑车,向前疯狂地跑去。我回过神来,朝她追去,同时喊:“小雪,发生了什么事,喂喂,你要着急也要打车去啊!”我的最后一句话奏效,她停下来,一辆出租车还未停稳,齐小雪拉开车门咚地一个人就落了进去。我只有马上跟上,拉开车门,把自己也塞入车里,只听见齐小雪以一种逃命般的声音说:“师傅,九道弯。”
二
远远地,我就可以八九不离十地猜测到那里发生了交通事故。几辆警车停在路边,旁边是站着,蹲着,抱着手,叉着腰的零落的人群。九道弯是离城区十来里的一个地方,路极崎岖,如螺旋,九拐十八弯,此地因有九个大拐弯而得名。九道弯公路下面二三十米的地方,是一条不大的河流,因取水过度,水流不足,常年晒着一条金黄的沙滩。四处东一堆西一个的,凸着一颗颗长相奇怪的大石头,点缀似的生些小草或苔藓。出租车刚一停,齐小雪是以一种奋不顾身的方式下车,还在车里的我看着她往一堆人窝里冲去,然后拉着一个警察问着什么。我忙给出租车司机钱,也跟着跑过去看个究竟。
河滩上,是一辆四脚朝天的大卡车,像一只笨重的甲壳虫一样。四周布满着破碎的西瓜,腥红的瓜瓤,像一个个哀伤的表情。齐小雪跪倒的地方,横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全身粘满着灰土,像农村屠杀后放在地上待烫的猪。我看见齐小雪像是电视机被拧了暂停一样,被固定在忧伤的风中,神情呆滞。警察们懒散地站在周围维持现场秩序,牵着一条轻飘飘的警戒线。警戒线外,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人手一个破碎的西瓜,盘腿坐在大石头上,或是站在沙土里,或是蹲着,吃得狼狈不堪,我感觉那样子似乎是一群狼狗在分食着一只被捕获的猎物,专注中透着残酷的冰冷;几个妇女在捡拾着破西瓜,装入编织袋或背兜里;一些男人抱手在互相嘀咕,似乎在评价或是猜测这场事故发生的前因后果。我走到齐小雪的身后,我清楚地看到一个破碎的头颅,与西瓜何其的相似,我一阵恶心。再看看周围,遍地似乎中了邪一样到处都是破碎的头颅,小孩子们在抱着一个个头颅,满嘴是鲜血;妇女们,拾起一个个面目全非的脑袋,面无表情。我知道这是幻觉,于是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像孵化了一小段时间后才打破的鸡蛋,周周布满着血迹丝丝,我眨一下眼的时候,太阳变白了,我一阵眩晕。我失去了味觉,遍地溢汁的西瓜,也因此让我反感,近十年过去了,我看到西瓜依然没有要食用的欲望,并且会无法摆脱地记起那天的情景,胃口全无。
警察们七手八脚将尸体抬上车,齐小雪失去重心似的,晃动着。青珊从一旁过来,扶着她,我才知道青珊也来到了现场,只是她胆儿小,不敢看尸体。
出车祸的是齐小雪的父亲。齐小雪的母亲似乎在几年前或者是更早的时间就已亡故,父女相依为命。现在父亲死了,齐小雪茕茕孓立,再无亲人,想着着实可怜。齐小雪的父亲叫向军,齐小雪是随母姓,母亲叫齐云。作为男朋友,我对她的了解也仅此而已。这么说吧,虽然我老父好歹也在政府行政部门混着,好歹也是个当官的,我多少也有点少爷的优越,但能摊上齐小雪这么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我也能自知之明地感到我这个癞蛤蟆捡了块天鹅肉,鲜花插到我头上了。我长得比较悲剧,这不是重点,关键是我养成了街头小流氓小混混的坏脾气,嚣张,讨厌,自以为是并且学习差。成天吆五喝六地成群结队,把衣服穿得像是耍大旗一样,作耀武扬威状,以为自己是老大,天知道全是孙子,装孙子。当然,没有人会真心喜欢我,我是这么认为的。在齐小雪成为我的女朋友后,我改变了这一看法:我还是有优点的。那天,我兴高采烈地召集二毛他们,甩给野兽五十块钱,叫他买些啤酒来,虽然打心眼里我是不喜欢喝啤酒的,但因为喝起来的样子比较的豪迈,所以我也就拼了命也只喝啤酒不喝可乐。我坐在阳台上,打开啤酒,以一种告别旧我,洗心革面,开创未来的语气说:“明天,我要好好学习。”我高举着双手,作一个拥抱明天的姿态,憧憬着美好。
在成长的过程里,没有得到应有的关爱,亲情的缺乏让她爱上了继父。
却不知道,这样的感情,不被祝福以外,更多的是因为内心缺乏的温暖。
整体来说,是不错的小说。欢迎赐稿,问好作者,祝福夏安笔健。
期待您的下次来稿。
文章里语句不通和错字都做了修改。
看完这篇文,不由想起《倚天屠龙记》里面的杨不悔与殷六侠,他们能够抛开世俗走在一起,过上自己幸福的人生,尤其在那样的年代,是更加不可思议的。
从这篇文章的结局来看,所谓人言,给人带来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这篇文章,看似与现实如此的不协调,但里面没有一个坏人,他们都没有错,如果有的话,就是因为太爱。
读完此篇,在为作者丰富的语言和恰如其当的比喻叫好的同时,也为女主今后的命运祈祷。感谢作者将此力作赐予我们,期待继续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