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二次看到那几棵我做了记号的大杉树，我知道我们迷路了。
　　 我看了看身后的妈妈，她也发现了那棵做了记号的树。我们面面相觑，泪水从我们布满汗水的脸上流了下来。
　　 这是我们逃出岩寨的第三天。
　　 大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一小时前，炎炎的烈日还从茂密的树林间投射下斑斑驳驳的光点，使这个雨后不久的山林变得潮热难耐。尽管我和妈妈都穿上了长衣长裤，可恶的蚊蝇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还是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叮了好几个红疱，我抹了好几次清凉油还是瘙痒不止。妈妈的情况不比我好多少，她脖子上的红疱被她挠得稀烂，像几朵山花醒目地绽放在她那白皙的脖颈上。
　　 “小淇，看来我们逃不出这个树林了！我把你害了！”妈妈绝望地说，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刚满十七岁的我此时显得比妈妈要冷静：“妈妈，别这样，你一哭我就没主意了，我们还有希望！”为了证明这句话，我摸了摸身上的布包，里面是不用细数也知道数目的几块干粮——妈妈用偷偷攒下来的白面烙的干面饼，还有一瓶水。我给妈妈鼓劲儿：“你看，天色还早，只要我们走出这片树林，就会找到出山的路，我们就有救了！再说，我俩就是死在这儿，也比死在岩寨强！”
　　 我拉着妈妈又一次钻进了黑压压的树丛里。
　　 雨终于悉悉索索地下了起来，很快我们的衣服就被淋湿了。湿衣服紧紧地包裹在我们身上，我们踩在林间厚厚的湿漉漉的落叶上，脚步越发沉重。我和妈妈在树林里盲目地走着，我一边走一边在雨中努力睁开眼睛左顾右盼。我突然发现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由于下雨，树林里雾气蒙蒙，我弄不清东西南北，更别说我们身在何处了。
　　 “呀！”妈妈惊叫一声，蹲在了地上。
　　 我扭过头一看，只见一条几尺长的蛇扭动着身子飞快地往树丛里跑了。
　　 我掀开妈妈的裤腿，脚踝处两个齿印清晰可见！妈妈被蛇咬了！
　　 短短一两分钟，妈妈的小腿就肿了起来，我从包里拿出包干面饼的那条旧毛巾，撕成两半，系在了妈妈的膝盖下面，我在岩寨见人们就是这样处置被蛇咬伤的。我让妈妈就地坐下，把她的腿放在我的腿上，我俯下头，开始吸吮伤口里的毒液……
　　 雨还在下，妈妈无助地看着我：“小淇，别管我了，你快想法走出去吧！回到老家记得带人来把我的尸骨给捡回去，我死也要回到老家……”
　　 我只觉得嘴开始变麻，我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大声对妈妈说：“不，妈妈要走咱一块走，要死就一起死在这儿！”
　　 我把扎在妈妈膝下的毛巾又紧了紧，扶起了妈妈。
　　 雨小了些，我扶着妈妈往前走了几百米远，突然发现前面那棵高高的银杉树下有一块巨大的山石突兀地伸出来，在它下面形成一块小小的空地，我对妈妈说：“妈妈，那儿有块空地，我们先去避避雨！”
　　 走近一看，我更兴奋了，山石下面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洞穴，正好可以容下两个人。我和妈妈走了进去，洞里还有一些干枯的树枝和一些燃烧过的灰烬，看来曾有人在这儿呆过。
　　 我在身上的布包里摸索了一阵，还好，用塑料纸包着的火柴还很干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些枯枝点燃，我和妈妈把湿衣服脱了下来，我让妈妈躺在洞里面，我开始在火上烘烤我们的湿衣服。
　　 妈妈的腿肿得老高，我的嘴似乎更麻了。我拿出清凉油，在妈妈的伤口上抹了抹。看来刚才偷袭妈妈的蛇不是毒蛇，我悬着的心略略放下了。我从包里又拿出干面饼和水递给妈妈，妈妈疲惫地摆了摆手，我就着水开始咀嚼起来。
　　 火苗渐渐小了，我又往火堆上添了几根树枝，衣服上开始冒起了袅袅的湿气，和枯树枝燃烧的烟雾缭绕在一起，呛得我咳嗽了几声。
　　 雨停了，天色也渐渐暗了，妈妈睡熟了，我双手抱膝坐在火堆旁，过去的一切像轻烟盘旋在我的脑海中。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我的爸爸不是亲的。
　　 听村里人说，妈妈是被人拐骗到这里的，来这儿之前就有了我。
　　 我六岁那年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从此我就成了弟弟的小保姆。妈妈每天都跟着那个我叫做爸爸的男人一起出山劳作，我小小年纪就在家领弟弟，弟弟身上哪怕有一点伤，就会招致爸爸的一顿打。我在家里烧火做饭熬猪食，洗衣扫地，喂鸡喂猪，寨子里像我这样七八岁的小女孩不是躺在妈妈怀里撒娇，就是去寨子里的小学念书，可我，却像一个农妇一样在家里忙碌操劳，只要有一点让爸爸不满意他就对我拳打脚踢。我的身上都是伤，每到晚上，妈妈都会趁爸爸睡着了来我睡觉的柴房给我的新伤敷药，看着我身上的累累伤痕，妈妈心痛如绞。自从我十岁那年从妈妈口中证实了自己的身世，我开始变得坚强，而且不再叫那个人爸爸。每次挨打我都咬着牙默默忍受，我的沉默让那个男人下手更加疯狂。
　　 由于寨子里干部们的干涉，在我九岁那年，我上小学了，不久和寨子里的一个叫小花的女孩成了好朋友。
　　 小花比我大两岁，她也有个弟弟，我们除了一起结伴上学放学，还一起带着弟弟去寨子外面玩耍。
　　 岩寨地处川北山区，这儿人烟稀少，几十户人家零星散布在高低不平的山坡上。寨子后面是一望无际的黑压压山林。小花告诉我，这片林子很大，除了几个打猎的，村里人很少进去的，据说里面还有很多野兽。也有人说里面有野人什么的，这些话谁听了都觉得瘆得慌。不过传言并不虚，寨子里的家禽家畜经常被山林里串出来的不明野兽给叼走。
　　 我的读书生涯结束得很快。
　　 我上小学后，繁重的家务一点也没有减少。妈妈整天和那个男人一起去山里劳作，家里的活落到了我一人身上。且不说为一家四口人做饭、洗衣等家务事，单单家里养的那两头猪和十几只鸡就累得我喘不过气来。再加上照顾年幼的弟弟，我只有起早贪黑，才能完成所有我必须要做的家务活和老师布置的作业。
　　 小学毕业后，尽管我是年级里的优秀生，我还是被逼着辍学了，因为弟弟该上小学了，那个男人说负担不起两个孩子上学，何况我是个野种丫头，迟早要嫁人的，上不上学没什么用，认得男女厕所就行了。辍学后，我和妈妈一起开始去山里劳作。
　　 继父的毒打，繁重的家务，仅能果腹的食物，还有简陋的破衣烂衫，这些都没能影响到我的成长和美丽绽放。十六岁，我就长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村姑。
　　 我发现，寨子里的人们看我的目光变了，大人们多了几分赞赏，小伙子们的眼中多了几分爱慕；那个男人看我的目光也变了，流露着一种贪婪，好像他去山里挖地时无意间挖到了一块狗头金矿石。
　　 刚满十七岁，继父就开始让我频繁地去相亲。我开始穿起了继父让妈妈从镇上地摊上给我买来的廉价的新衣服，这让我很不自然，更不自然的是面对一个个男人或女人那审视的目光。
　　 终于，山那边有个男人看上了我，准确地说，是继父看上了他，因为他只见了我一面，就爽快地答应了继父狮子大张口索要的那数目惊人的聘礼。
　　 我听小花说，那个人是外乡一个小锡矿的矿长，比我大十岁，去年刚死了老婆，留下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据说这个人是靠坑蒙拐骗发家的，劣迹昭著无人不知。其实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大腹便便、贼眉鼠眼的小矿长就满心不喜欢。
　　 我的拒绝招来了继父的一顿毒打，这是两年来他下手最重的一次。
　　 由于继父的失手，一棍打在了我的后脑勺上，我在床上昏迷了四五天，也许是他手下留情，也许是我命大，我竟然又清醒过来，也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后脑勺留下了一个坑。我的这次挨打让一贯逆来顺受的妈妈暗暗下了决心要带我逃出岩寨，和我一起回老家。
　　 妈妈开始做逃跑的准备，她每次做饭都会趁继父不备偷偷藏起一些面粉或玉米面粉。当妈妈把她的计划告诉我，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我真的不想嫁给那个小矿长去给他的孩子当后妈！我和妈妈私下商讨逃跑事宜和出逃路线。根据小花的建议，我和妈妈准备先往岩寨后面的山林里跑，再一路向北走。这样很容易摆脱继父的族人的追踪，其他方向都容易被追上。
　　 我头上的伤早已好了，为了麻痹继父，我故意不起床，不时呻吟几声。妈妈偶尔来照顾我，大部分时间她还得跟那个男人出山干活。
　　 机会来了。
　　 山外的一个彝族寨子有一个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据说在这几天里赶来过节的四方宾朋，无论是谁都可以免费享用当地老乡提供的美食美酒，然后在一起尽情狂欢，载歌载舞，通宵达旦。继父让妈妈一起去，妈妈说要在家照顾我，继父恨恨地盯了一眼在床上不时呻吟的我，带上弟弟和邻居一起走了。
　　 等那个男人一出门，我就从破烂不堪的柴床上爬起来，我烧火，妈妈把昨晚就偷偷发好的面揉好，烙成一个个巴掌大的小面饼，这样的面饼可以保存好多天不坏的。我又从家里找出我早就预备好的两个大号的塑料瓶装了满满两瓶冷开水，小花说过，山林里的涧水沾染了树林里的瘴气，人喝了会拉肚子。妈妈把烙好的面饼和水瓶以及前几天收拾好的衣物装进布包里。
　　 午后，妈妈出门打探了一下，烈日当头，岩寨里静悄悄的，寨子里的人大部分去过节了，剩下的也都在家睡午觉。
　　 我拉着妈妈飞快地跑进了岩寨后的那座山林……
　　 几天来，我和妈妈一直在这个树林里盲目地转着，每看到一棵大树，我就用带来防身的砍刀在树身上做个显眼的记号，这也是小花交给我的方法。可爱的小花，她自小就知道我在这儿所受的苦难，我身上的每一块伤疤都让她为之落泪。她一直在暗暗地帮助我，甚至多次鼓励我逃出岩寨。我谨记着小花的话，一直往北走，不在树林里乱吃东西乱喝水……可两三天过去了，我和妈妈一直在兜圈子，根本走不出这片茂密的森林。幸运的是，我们除了遭遇了几只野鸡野兔和野山羊之外，还未遇到过什么凶猛的食肉动物，不然，我们母女命早已休矣！
　　 衣服烤干了，我穿上衣服，然后把妈妈的衣服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
　　 妈妈仍然在熟睡，就着火堆的亮光，我仔细地打量着妈妈的脸：由于常年的劳累，妈妈的脸上写满了沧桑，我知道自己的美丽遗传自妈妈，年轻时的妈妈一定很漂亮！为了我，妈妈不知道忍受了继父多少责骂和毒打！可妈妈在我面前表现的只有温柔和坚强！
　　 一阵异常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是拨动树枝的声音！是老虎？还是狼？我的头发竖起来，下意识地把那把防身用的砍刀紧握在手里。有一丝亮光从树叶间渐渐透过来，我的心稍微放松下来，是人，不是野兽！
　　 是不是我继父带人追赶过来了？我的心里又一阵紧张。很快我的心就彻底放了下来，一个黑色身影，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拿着一根树枝拨拉着脚下的树枝慢慢走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匹马——我们岩寨是没有人会骑马的。
　　 “……？”来人用我听不懂的话问了一句。
　　 “救救我们，我们迷路了！”我像溺水的人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大声哀求道。
　　 “你们是山下寨子里的汉人？”来人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问道。
　　 来人走近了，就着火把的亮光，我看出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准确地说，是一个藏族男人。他黑红瘦削的脸庞上有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微微鬈曲的长发。他穿着一件藏式长袍，肩上背着一个绣着花花绿绿图案的褡裢，腰间佩戴着一把短小的藏刀，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荷包。我以前跟继父和妈妈去镇上赶集时遇到过藏族人和彝族人，所以对他们的装束并不陌生，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说汉语。
　　 妈妈也醒了，她茫然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藏族男人。
　　 “你们是山下寨子里的？”他以为我们没听懂他的话，放慢语速又说了一遍。我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我和妈妈，又用不流利的汉语说：“你们到山里来，迷路了？跟我走，我送你们回寨子！这儿我熟悉！”我大声喊道：“不！我们不回寨子！”
　　 藏族男子用疑惑地目光看着我：“不回寨子？你们去哪儿？这儿不能久留，有野兽，很危险的！”
　　 “大哥，求你把我们带出这个林子！我们要回老家，我和妈妈是被人拐骗到寨子里的！我们不能回去，我们要回老家！”我苦苦哀求这个素昧平生的藏族男子，为了唤起他的同情，我挽起了衣袖，露出了胳膊上的累累伤痕。
　　 藏族男人扭过去脸：“好，我带你们先回我们坝上，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他牵着马调转过马头准备走。
　　 “大哥，我妈妈……被蛇咬了，不能走路！”我看他要走，有点急了。
　　 “你怎么不早说？”男子快步来到妈妈面前，蹲下身解开毛巾查看着妈妈脚上的伤势：“不要紧，是无毒蛇咬的。”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颗黑色的小药丸，在嘴里嚼碎了，抹在了妈妈的伤口上，又把毛巾系好：“没事了，让阿婶骑到马上，我们走！”
　　 “大哥，谢谢你！”我感激地对藏族男子说。
　　 “我叫扎西顿珠，你叫我扎西就行了。”扎西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叫小淇……”我也做了自我介绍。
　　 等天亮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出了山林。
　　 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峰出现在我们面前，虽然已是初夏，很多山顶上依然是皑皑白雪。山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一条清澈的小河从草原上缓缓流过，草原上还有一群群白色的羊群，像绿色绒毡上的一朵美丽的图案。扎西指着远处的那片山坡：“我家就在那边的坝子上！看着近，其实还得走半天！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