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夏天的诀别(散文)
有关于狗的文章,印象最深的自然是巴老的《小狗包弟》。包弟的记忆,一路从小学的课文中走来,巴老在文章里写,红卫兵上街抄“四旧”,包弟成为了一个精神上的包袱,唯恐被发现,最后不得已将狗送入了医院。当然,狗在这里已经不再重要,在那个说谎成风的时期,狗在巴老的文字里已经成为了文革的一个符号,巴老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对社会现象的忏悔和反思,但偏偏就是这样的文章打动了我。
我想,我以后养狗,无论如何是不会送人的。
在这世上,有喜欢狗的人,自然也会有讨厌狗的人。有些人喜欢名犬,像喜欢名车别墅一样,非要弄到手不可,实则是为了炫耀。也有的人喜欢猎犬,喜欢藏獒……人以群聚,狗以类分,世上的狗有成百上千种,作为狗来说,总要有一技之长,人才会有喜欢的依据,才能说服自己的喜欢。但也有一见倾心的,比如说我,我小时候颇喜欢养狗,但父亲不许,因为脏,同样也因为狗的食量大。在物价上涨的那些年月,作家孙了红曾经说过,一条狗每顿所消耗的食量,差不多跟三四岁的小孩子一样。这话是不错的,那时候人都吃不饱,哪有心思来养狗。再后来,经济慢慢好了起来,果真就有了一条狗,名字叫阿黄。
说起阿黄,很有些年头了。可父亲却说还不到十年,但在我的记忆里,就算不到十年,也应该离得不远了。
——在它那短暂的生涯里,现在,应该是进入老年期了吧。所以阿黄经常病怏怏的。上次回家,遇见它的时候,它的眼睛通红通红的,看上去有些肿,就好像刚过门的小媳妇受了委屈一样。
我走过去拍了拍阿黄的头,父亲说,“别摸它了,你看它都开始掉毛了。”
阿黄确实在掉毛,厉害的时候,尾巴上露出了光秃秃的一小截,像被老鼠啃过的竹竿。要是有人走过来,阿黄就躺在角落里,摇着尾巴却不动弹。在家的时候,我去给它解开脖子上小链子,隔老远轻声呼唤它,“阿黄,阿黄……”
它却耷拉着脑袋,迟迟不肯过来。我那时还心想,阿黄定然是没留神,想着别处去了。
阿黄可是我最亲密的伙伴啊,它应该是不会和别家的狗一样,时间一长,就对绳索产生依赖的,就像那些被囚禁太久的犯人们。它们本身永远是无罪的,却因为生有利齿,不得不同人类隔开。可我万万没想到,阿黄已是风烛残年,像寒夜里的一小盏油灯,开始摇摇欲坠了。
阿黄的性格向来温柔,或许是因为骨子里那卑微的血统,从来没有主动咬过外人。街坊邻里的过来串门,看见阿黄,都说这狗真是好脾气,连隔壁阿婆家的那只黑猫,都可以大摇大摆去它碗里蹭饭。
傍晚时分,我带着阿黄去附近的河边散步,河边的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有不少出来乘凉的人,他们手里也都牵着狗,碰到一起就呲牙咧嘴的吼叫。我怕阿黄吃亏,专门往人少的地方带。一路上流水声潺潺,我脑子里想着一些别的事,所以走得很慢,没想到阿黄在我后面走得更慢。我便只有回过身来等它。阿黄如今走起路来目不斜视,遇到人来车往的时候也不好奇,一路摇着尾巴,云淡风轻地就走了过去。
真是,人有人的风度,狗也有狗的风度。
阿黄走在了前面,似乎是在为我带路。我望着阿黄瘦骨嶙峋的背影,发觉它的尾巴在风中一抖一抖,煞是好看。狗生来会摇尾巴,这个动作原是很妩媚的。忽然想起了看过的寓言故事来,有一匹狼掉到了陷阱里,自己怎么跳也跳出不来。看到一只老羊走了过来,狼连忙向老山羊打招呼求救,但狡猾的老山羊认出了他是一匹狼。无奈之下,狼为了证明自己是一条狗,开始拼命地摇尾巴,尾巴摇的就像是一把大扫帚。看到这里我常笑,即使神态伪装的再好,也还是从尾巴上露出了马脚。这头笨狼,一定没见过狗摇尾巴的样子。再老的狗,摇起尾巴来也别有一番风情。
小侄子后来拿着书本,向我连连开炮,“你觉得这篇课文中写的狼是一只怎样的狼?你又觉得这里的羊是一只怎样的羊?”我一下头大如斗,我说这只狼好比是项羽,那只羊好比是刘邦,两人从一开始所站的立场就不对,狼吃了羊是物竞天择,反过来羊害了狼一样也是优胜劣汰。
说到底,阿黄虽然是狼狗,身体里却没有狼性,它只是一条对自己坚忍和对主人忠诚的狗而已。
算来,已有半年不曾跟我家的狗这么亲近的散步了。
因为阿黄抱来之时是一条小狼狗,没有什么尊贵的血统,所以起初在它没有名字时候,父亲看着它的头大,又加上生下来就黄亮亮的,于是大手一挥,“都别想了,就叫阿黄吧。”
——不好意思,阿黄,让你背负着这么俗的名字混沌了一世。但父命大如天,想必跟我一样,你也是没胆子抗议的。
通常,我一招手,阿黄就会跟来。怀想它巴掌团大小时,在那段早已逝去的惹人怜爱时期里,阿黄傻傻的,对着一根毛线都能乐上半天。渐渐的,阿黄开始进入了让路人望而生畏的青春期,无论什么风吹草动,它都要挺身而出。有时候,阿黄会在草丛里,跟猫共撵一只老鼠,有时候,阿黄也会在樱花树底下,同偷食的麻雀们打闹。而今,躁动与张狂全然沉浸在了骨头里,在一条狗十年的生命里,说老——也就老了。而人,不过才刚从孩子长成少年而已。
阿黄很懂事,有时候人忙得顾不上喂它,它就一直等着,从不在家里乱翻,也不怎么叫唤。有一次,我跟朋友出去玩,因为路远就在朋友家住了一夜,等到第二天回来一看,家里面的摆设整整齐齐,阿黄趴在窝里,把碟子舔得闪闪发亮。我摸着阿黄的头,忽然很有些惭愧。
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狗的身上有了人性,就多了些温暖。但人切不可生出一副狗肺,这样一来,就彻底完蛋了。
忽然想起了乡土作家刘亮程说过的一句话来,“岁月要带走了多少风声,才能解读出那堵即将坍塌的院墙下面,一双狗眼里的冷热酸甜?”
倘若狗有了人的思想,办起了人的事儿,说起了人的话,这世界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现在,我的伙伴阿黄,已经病入膏肓,开始变得佝偻不堪,再也不会跟在我的脚后头,在马路上撒欢奔跑了。迟暮是件悲凉的事,不管是英雄好汉,还是一只老狗,它们面临的是同样的命运。
犹记得小时候,遇见不少街坊因为小事而吵架,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却是斗败一方的家长恶狠狠教训孩子的声音,“你给老子记住喽,从今往后跟他们家,哼,老死都不准往来!”曾经,我也享受过这种待遇,不自觉的与对方渐渐疏远了关系,而对方,显然也明白彼此处境的尴尬。不仅仅是人,连狗也是一样的待遇,因为主人的缘故,狗跑错了门,遭受呵斥也就罢了,甚至于拳打脚踢的无妄之灾。从好朋友慢慢到路人,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竟干了一桩无比愚蠢的事,白白放弃了一位朋友不说,也给童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凭什么大人们翻了脸,孩子便也要跟着遭殃?当初赌咒发誓的说老死不相往来,是不是从此以后真的就能放下芥蒂,解开人情这张大网?人啊,总是喜欢做一些徒劳无功的事情。老在死前面,是为比死更冷更加残忍的一件事。
阿黄没有咬过我,而我却险些被陌生的狗咬到。过年时去西安,走到了客运站却买不到票。没想到春日大好的情形下,往来旅游的人倒是多了,过年却要提前订票,只好先回来。——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户人家,红砖红瓦的装饰,大门在里面,很像是老北京的四合院子。在西安过了灞桥也能看到这样的建筑,不过总觉得那边的房子不如这里的美观。光线不够明亮,我们这里的风俗讲究的是坐北朝南,开门见山。就像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不绕弯子。这院子前有棵樱花树,树干不大,才手臂粗细的样子。只是树下倒是令人发怵。一黑两黄三条狗,都有一两岁大。一岁的狗有半尺长,两岁的就完全成年了,尺余长的身子,躺在树根下晒太阳。
来时却是没有看见这三条狗,想必是觅食回来的。
回家是一定要路过它们地盘的。尚未走近,它们远远的就朝我龇牙咆哮起来。在乡村,狗多半都是自由的。没有铁链的束缚,这些狗们似乎要比平时温顺的多。从树边经过时,我是实在怕了这些狗,走得小心翼翼。而它们也不十分靠近,我走一步,便跟一步,再扯着嗓子叫几声。尖锐而又粗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让人听得内心无比慌乱。主人大概是出门去了,一直没有现身。
当它们的鼻子凑到我的鞋后跟时,我其实想起了阿黄。它们长得实在太像,我在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子,却没有忍心朝它们开火。想起阿黄,我的心里仿佛一瞬间踏实了许多。其实那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石头,又能起什么用呢。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善意,那些狗终究没再跟来,它们摇了摇尾巴,继续躺回了树下。
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说,遇到狗千万不要跑,你一跑它就要追你,追上你免不了就会被咬几口。我想人无论如何跑是跑不过狗的,所以狗就有了选择咬或不咬的权力。
以前我家对面搬来一户钉鞋的师傅,年纪过了五十,胡子拉碴的样子,却好吃狗肉。经常在街上收工回来时,顺路买些狗肉回来煮了当宵夜。大人小孩都管鞋匠叫老王,老王自己养了一条狗,只是那狗最后不知所终。问父亲,父亲说多半是进了老王的口中。老王从未下乡修鞋,他说农家狗多,逮着谁咬了也白咬。
老王在城里修鞋,有一次走到车站的时候蹿出来一只白狗,对着他叫了老半天,幸好主人闻讯赶来收了狗链子,我恰好坐火车回家,看到这一幕。当时我就在想,到底要有多么大的仇恨,才会让一个生灵对一个生灵产生宿敌般的怨念。以致浓到闻到气味,就要不顾一切的跳下车厢去报仇雪恨呢。忘了在哪听来一则奇闻,说是在一个地方人吃狗肉,死了以后不葬,拿自己的骨头喂狗,这样谁都不欠谁的。而今说书的人早已不在,而听戏的台子仍然经久不拆。我三年前就没有见过老王了,他孑然一身,用一根扁担一头挑着木头箱子,一头挑着半生寂寞。后来老王也不在城里修鞋了,听说是去了省城,那里没有人养狗。而我,在二十年多的岁月里也没尝过一次狗肉,多半是因了小时候听来的那个故事,怕终有一日要以身还身。
后来,看过一部法国电影,主人公是一条叫八公的秋田犬,那狗真好看,不高大,浑身透漏着一种伶伶俐俐的气息。直到最后,所有的车水马龙将要过去,唯独留下了一条狗的背影,在黑夜的铁道上熠熠发光。
老狗总是孤癖的。
它们喜欢趴在角落里,离人群远远的,远的几乎都有些与世无争。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然太迟。阿黄似乎学会了人类某些孩子生来就会的自闭,它对谁都不再搭理。阿黄曾经有三只狗崽,在如它安家落户前般大小的光景,被我送给了朋友。这似乎又是一道伤疤。
我的阿黄,它对我应该是有怨的吧,怨我使它骨肉分离。所以现在呼它唤它,就不肯过来。我的阿黄,它对我,终于开始厌倦了么?也许它对人生,亦是如此的态度吧。我知道,阿黄厌倦了此种看家护院的工作,处心积虑想换一种活法。当一只狗开始不再执行主人的命令,我行我素的时候,养着一条只忠于它自己的狗,就像养着曾经的记忆。回忆在深处,真如老狗一般,唤它不肯过来,我亦泅渡不过去。我们中间当是有一条鸿沟的,于是只好坐望于两岸。我常想,有的人并非真是内心爱狗到了极致,所养狗也只是怡情,兴趣使然也,只是没想到却耽误了它们的一生。
阿黄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夏天。
当我的狗老了以后,我一开始是嫌弃它的,因为我还年轻着。现在它老了,也就不再来往。回家的时候没在意,突然有一天,阿黄出现在我面前,老了,病了,开始如患了脱发的病人一般,大把大把的往地下掉着毛发的时候,我才终于慌张了。当我伸出手去,抚摸它时,才发现终究是怀念我的伙伴的。可是阿黄却不知道这些,它侧过身子,摇着尾巴躺倒在地,再也不能眯起眼睛打量对方了。
对于它,我终于是有愧欠的。所以当阿黄躺在六月的天气里,在蝉鸣的喧嚣声中安然入睡的时候,我也总是能常常梦见它。而它呢,定是爱煞了梦里的天伦之乐,所以从此再不肯醒来。
我开始喜欢上了一条老狗,以及它所背负的陈年旧事,尽管旧恨不提,旧怨不咎,它仍是一条狗,只是上了年纪而已。回家的时候,似乎又看到了那条黄色的狗,狗眼迷离的守着一扇门,在四合的院墙里,亲吻着一整个夏天。我虔诚地凝望着它,踏上回家的路。盛夏的光,顺着蒲公英的白色风衣,成为经年的绝响。
我想,有缘的话,阿黄有一天是会回来的吧,只不过以另外一副身躯,以另外一副神情而已。在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人与狗之间的缘分,谁又真正能够说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