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一枕春(随笔)
(一)枕边泪共阶前雨
他和她相遇在一个春和景明的三月天。
如果,那一天她没有遇见他,此生此世,她依旧是玉栏金阕里骄矜绽放的帝女花。而他,也必然是埋首佛经,风骨澄澈的一代名僧,与尘世烟水两隔,再无相扰。
而他,于长安西市那一株烟柳下,艰难阖上眼帘的时候,脑海里最后一帧图画,也定是初见时,她映在三月春光里,不染纤尘的双眸。那一刻,天地洪荒,般若无言。原来,今生早已注定,他一世清修,终抵不过她拈花一笑。他自此便画地为牢,再不能向佛祖靠近寸步。
即便云水流转千年,我们依旧可以想见,他们那段惊世骇俗的倾城绝恋——桃之夭夭的三月天,春花渐欲迷人眼。骊山草庵外,她打马而来,追赶逃亡的猎物,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踩碎一地斑驳光影,猝然闯入他清修的世界。
他栖身修行的草庵,恰巧在她的封地之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他的世界,原本是禅寂如明镜般的一池春水,而她便如一缕清风,骤然掠过他的波心,那池水便顿时失去平静,似搓如皱,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贵为大唐公主,始封高阳,凭借宠爱,骄纵一时。太宗千挑万选,为她择中相门之后,高阳公主遂遵从父皇之命,下嫁房玄龄次子房遗爱。直至新婚之夜,高阳公主才发觉,这位驸马不过一介武夫,空有一身蛮力,却无半点斯文,横看竖看,实难入目,自此不宣夫婿再入寝宫。
虽已嫁为人妇,她的心却始终如同一叶小舟,飘摇游弋,无绾无系。
是兜兜转转的命运,让她遇到了辩机,于万万人之中,没有早一步,亦没有迟一步,两人相携踏入孽海,从此万劫不复。而时年弱冠的辩机,风韵清朗,文采俊逸,虽已出家为僧,却到底不是一尊只知慈悲度世的活佛。只要是红尘中人,恐怕谁也没有那个定性,那个慧根,能够永诀情缘。有缘则遇,有情则聚,连生离死别,也许都成了小事。
这样的爱情,注定苦涩无果。因为无望,便愈加炽烈缠绵。她命婢女搬来华美的寝具,屈就金尊,下榻于辩机蔽身之处。为了安抚房遗爱,高阳公主将两名绝色宫女赐与他享用。自此夫妻各拥所爱,互不相扰。
她如同一团恣意燃烧的火焰,美得那样炫目,亦是那样危险。纵然,她豁得出伦理纲常,可他,又能否真的放下清规戒律?他的心,一定比她承受过更多的熬煎吧?这样的日子,一晃竟是八年。高阳的爱始终那样真,那样烈,那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悔与愧。而这期间,辩机又因帮助玄奘撰写《大唐西域记》而名噪一时。
只恨,天不怜爱。一只高阳相赠的“金宝神枕”,竟生生断送了辩机的性命。
唐贞观末年,一名窃贼于长安街头被缉拿归案。此事虽微不足道,而牵出的赃物却非比寻常。重刑之下,窃贼供出,其中一只镶金饰玉华美异常的枕头,竟然自辩机房中所窃。一路辗转查来,这只枕头的主人,却是尊贵无比的高阳公主。
赠枕成祸,此恨谁知?本应是卿我之间抵死缠绵的信物,而今却翻作举证奸情的凭据。太宗盛怒,下诏杖毙公主身边知情不报的十余名婢女,并将辩机处以腰斩极刑。
缘便是孽,爱即是劫。她注定是他此生难逃的劫难。因了她,他背负千古骂名;因了她,僧传不肯记他生平;因了她,他被打入阿鼻地狱,从此之后永不超生。
史海钩沉,今人根本无法知悉事情真实的原委。可是,他们毕竟是真正爱过了一回,即便当时领略,而今断送,也算是一场因果,也算得清还了前世的业债。
那一刻,风烟俱净。他隔了数年的时光回望,看到她正微笑着走来,双瞳剪水,唇染烟霞。三月的阳光,如同碎金子一般自她身后洒落,而他的生命便已定格在那个春日的午后。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午夜梦回,她深埋心底的那颗种子,才会缓缓地开出花来,借着思念的温度,昂扬的盛开,散发出氤氲的香气。
经书上说,佛陀传教时,不会在同一株桑树下连宿三次,若三宿桑下,怕自此结下一段情缘。如此说来,即便成了佛,仍需刻意回避,方能了却尘缘。原来,爱恋与菩提之间,隔得竟是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 心若一动,泪便千行。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辩机,若有来生,我倒想问你,你还会不会——但负如来不负卿呢?
(二) 宓妃留枕魏王才
建安十五年冬。
大雪初霁,铜雀台的梅花疏疏开了三两枝,幽幽寒香,即便隔着回廊亦可闻见。曹植奉父命为庆典作《铜雀台赋》,盏茶未尽,便已落笔成篇,一时百官颂其为倚马可待之才。若天下才高十斗,子建一人便可独占八斗。
绮宴散尽,曹植摒退侍从,留连在铜雀台上,白衣绝尘,抱影黯然。为争世子,兄弟短兵相接,渐成煮豆燃萁之势,这种冷酷和绝望,让他几欲痛哭失声。
雪落无声,梅香沁人。她缓缓向他走来,长长的裙裾拂过朱红色的宫锦。梅输雪白,雪逊梅香。梅雪辉映之下,是她恍若天人般的绝世容颜。
就在这一夜,他对她吟出了,被后世称之为“汉魏压卷之作”的《美女篇》。他以一个恨嫁的美人自喻,抱怨媒人的不称职,来抒发自己政治上的失意。是同病相怜的苦楚,让两颗心瞬间靠近。他与她,谁都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眼中的哀伤,心底的悲凉,只有彼此才能够读懂。
早在曹丕与甄氏新婚之初,曹植酒后看见兄嫂的华盖香车隆隆驶过,便当街大声呼唤过她的名字。她便命人停下车,隔窗念出:“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的句子。曹丕当下心生不快,挥鞭驱马而去。回到家中后对甄氏说,子建之诗,都是假手于人,其实并无过人才华。又说子建经常喝得烂醉,也不过为了留给别人一个诗酒风流的印象罢了。可甄妃心里明白,曹丕文输曹植,武逊曹彰。为争世子,他只好以心计手腕取胜。他的话,她自是不信的。
早在曹操率兵围攻邺城之时,坊间便有传闻:“围城将破,千金万金,不如一奴。”可是,让她没有料到的是,固若金汤的城池,在曹军洪流一般的攻势之下寸寸失守,仿佛一匹花团锦簇的丝绸,只剪开小小一个口子,便嘶啦一声,撕裂到底。当那些喊杀声、甲胄声、马蹄声、投石声……渐渐于耳畔淡去,一切种种,竟恍若梦境。
破城之后,曹操立即安排士兵把守袁府,以为这样便能够保护好自己的战利品。岂料曹丕强行闯入,卫兵不敢阻挡,曹丕趁机收了甄氏。曹操闻之大怒,还是孔融以武王破纣,妲己赐周公的典故,劝慰曹操,告诫他不可为了一个美人,而闹得父子反目。
难道,英雄攻城略地,真的是为了美人?
在她眼里,男人的皇朝天下,也不过一场嫖客相争。男人宦海浮沉,而女子,便于情海之中蹉跎终身。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逝于洛阳。随后,曹丕逼迫汉献帝禅位,代汉称帝。而曹植只能东赴封地临菑。他要求回到邺城旧居停留三日,而甄妃亦再三拒旨,不愿去洛阳为后。她以绝望的固执,与曹植重逢在邺城三月的春光里。他们知道,此生此世,再也无力挽回这场悲剧的结局,而这浮生三日,便是他和她的一生一世。
关于这段绝世之恋的结局,一直流传着两个版本。
一种说法是,曹丕洛阳称帝之后,新宠郭贵人鸠占鹊巢心切,设计陷害甄妃。此妇天赋智术,令甄妃饮鸩而死。甄妃死后,曹丕把她生前用过的玉缕金带枕拿给曹植来看,曹植睹物思人,不觉潸然泪下。三年后,曹植被外放雍丘回来,途经洛水,梦中与已成为洛神的甄妃相见,遂吟出千古名篇《感甄赋》。甄氏之子曹睿登位后,为尊讳,曾想毁弃此赋,却又不忍,于是改为《洛神赋》,将自己母后捧奉为伏羲之女。
而我则更愿意相信第二种版本——甄妃在与曹植最后相依相守的三天时光里,更加坚定了西拒洛阳之心。春宵苦短,诀别之时,她将夜夜陪伴自己入眠的玉缕金带枕赠与曹植,而后,举身赴清池。这一场无望的爱情,明知永远结不了果,却仍然在那一刻绽放它惊人的美丽。如同一场烟花,散尽夜空之后,只剩下无尽的寂灭。若恨,也只能恨那尘世转变后的,翻云覆雨手。
斯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玉枕会同草木共腐,而洛水却从古流淌至今,幽幽传唱着不死的爱情。
(三)梦回山枕隐花钿
古代小说角本里,常读到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故事情节。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哪怕是神仙妃子,总之,只要见到个青年才子,便会慕色而上。不是遗珠赠帕,便是笔墨传情。朝思暮想,废寝忘食。到了你侬我侬之时,便会羞答答地对那才子说:“妾愿以蒲柳之姿,以荐枕席。”
写这种书的,自然都是男人。每每读到此处,便暗笑中国的男性文人们,竟然普遍有着如此虚荣自大的一面。
唐人元稹的《会真记》,写得是他身历之事。书中先是写张生“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表明自己合乎当时的道德规范;后来又在兵荒马乱之际帮助孤儿寡母,更是君子所为;再后来坠入情网,也是先通过“大凡尤物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的标榜,找到了道德上的合理之处;而最后抛弃崔莺莺的行为,则是用“忍情”来解释的——不是变心,而是不得已。并且,他自己作为一个作者来讲述这个故事,也是为了劝诫后来者,而达到“知之者不为,为之者不惑”的目的。
总之,张生,也就是元稹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一位标准的君子。
而这位君子笔下的天赐尤物崔莺莺,却是见到张生之后,一改以往“端服严容”的大家闺秀风范,先是以彩笺招之,后又自携衾枕,于张生房中不请而至。用今天的话来讲,好听一点的,叫做投怀送抱,说得难听一些,简直就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明明是元稹他自己浮情浪性,始乱终弃,却偏偏还要在人前拿出来吹嘘炫耀一番,实在令人反感之至。还是元人王实甫比较有良心,在《西厢记》里,给了莺莺一个好结局。
只不过,无论是《会真记》,还是《西厢记》,“抱枕私约”这一情节,都是故事里的重要桥段:“鸳鸯枕,翡翠衾,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弓鞋凤头窄,云鬓坠金钗。”古代的大家闺秀,幼时便习女红。待字闺中时,枕上绣之以凤。待到出嫁时,再绣鸳鸯。红娘抱衾携枕送莺莺相就张生,枕上分明绣的是一对鸳鸯。
楠木为框的帛枕,用的是上好苏绸。枕上花团锦簇,鸳鸯并颈相偎,要的是白头偕老、如意合欢的好口彩。虽说是私定终身,而莺莺怀揣的,却无疑是一颗待嫁女儿心。希望多情的张公子,迟早能够给她一个名分,明媒正娶,百辆之迎。图的,不是露水情缘,而是地久天长。
按照《会真记》的叙述,张生与莺莺同居月余,崔母不可能不悉知此事,只不过“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等于已经默许了他们的行为。在小说里,莺莺的态度始终温和,即使在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也,愚不敢恨”这样的话时,也是恭貌怡声。直到抚琴时,才终于控制不住,投琴泪下,跑到同样失望的母亲那里痛哭失声。虽然元稹并没有告诉我们,崔家为了促成这桩婚事,其间还做了多少努力,但是我们依然能够体会这对母女当时的心情。
元稹还是走了。不但决绝而去,还将莺莺比作褒姒一般的红颜祸水,并说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这样的话来,实在该遭天打雷劈。
最可笑的是,又过了几年,元稹已另娶妻室。途经故地,听说莺莺也已别嫁他人,便希望以外兄之名求见一面,却被莺莺婉拒,并赋诗一首与他:“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不知道元稹离去之后,莺莺是否还保留着那只见证欢爱缠绵的鸳枕。只怕,经历过无数羞愤与绝望之后,枕上余温早已荡然无存。
爱情犹如红烛,终有燃尽的一天。
唐玄奘取经归来,辩机和尚就由一个只是单单佛偈渊博的小侍晃身之间就成了<大唐西域记>正编,‘玉僧’之名传遍京城。他从少时就信奉了佛主,佛经偈文无一不精,又常常出入高档门庭去做法,更宣扬了会昌寺的大道精神,当时整个京都的贵妇和待字闺中的女儿有哪个不识这位玉僧大人,古书中描述其人面目俊朗,真的是剑眉星目,常着一身月白袈裟,端的是有德高僧。
大唐天子育有爱女高阳,平素就骄纵异常,完全不是个良人,在皇宫本来就骄纵的离经叛道,皇帝诏房玄龄,房大人倒是不敢攀这门皇亲国戚,婉拒了好多次,奈何皇帝赐婚于房家榻下,房幼子曾道,我这般武略才配迎得高阳公主,这段婚事一时还传为佳话,后来辩机入得房大人府上,不知何故竟被公主纠缠,加上自身也委实太脱俗了些。于是禅房花木深。
后来房幼子凭此青云直上,还一度为其妻保驾护航,也是房家一脉败落的缘由。长生天旁,也没有这样要一就一要二就要的得力臂助,况且房幼子后来出身青楼柳巷也端得是逍遥自在。
后来出了事,这位公主以为整个大唐就没人能胜得她来自于天子的宠爱,还是一副默哀模样,辩机和尚腰斩而死,会昌寺查封,大唐西域记受损。
这是不负如来不负卿么。
世有桃花。
可是美人何处。
相对大多数人来说,我更愿意相信洛神的第一个结局,也是当朝望族,家里底蕴无数,学得无数舞技万般音律也早有一日会被帝王将相收归府上做那金丝雀,家族凭着这根稻草才能容于乱世,不受这车马践踏,归了操之一族也是天命。
洛神家中也有三族无数,怎能轻易触犯天子一怒?
曹植生来便懂得诗律,七步成诗也不是巅峰状态,传说其作诗何太急时,哥哥已经派了军士上来,这人机智左踱三尺,回转身子就赋诗一首,魏文帝这个杀再也说不出口,不然就是天大的坏名声。
魏文帝对洛神也并不是太坏,恨只恨名声累了他,也累了年少就出名的他。
曾还用洛神赋来明志。
古来这些诗人,端得是豪放洒脱,无钱时凭着大好名声赋诗肚兜一首也能博得美人一笑以作嫖资,更有甚者还能换得洛阳水上树纸贵。意气风发志得意满时都曾梦见入朝为官平步升云,也不愿意效仿凡间俗子考校科举一晃十多年,只是在名门府上挂个客卿,无事纸扇婉转,有事主人招呼一声介入皇宫,从此得皇帝赏识也比夺得文曲星强。
譬如科考六次捷不中不得已著书的,科举四次不中的弃文从武的,这些流传下来的诗人还真的少了那种艰苦。
第三种歌姬妾蛾的事,不太熟悉,不敢班门弄斧了。
白居易当年写诗确实有其妻垂帘听政,却是妇人不懂格律,只知道我家相公天生大才,只剩下一个好字。府上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者姬妾百余人,枉白夫子也曾是道貌岸然叹世风日下之人。
晚唐元白,不外如是。
盛唐的白才是真正的白。
这篇文章,不敢评论。
辩机和尚走后,大概是受转经所累,这一生便换个名字尝尽人间百味。
鱼玄机。
六世情僧死于朝闻道夕死已的朝阳年间,也算是好结局。
可惜这世间未得安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