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到了，儿子打电话祝我父亲节快乐。我不由想起去年的父亲节，我在医院牵着父亲的手，陪他拍肺部片子。父亲戴着呼吸机，不能给我说话。我问他：“想回家了吧?”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颤动了身子，轻轻点点头，我却看到父亲慈祥的目光里闪起了眼花。没想到那是父亲的最后一个父亲节，在与病魔抗争了几个月后，父亲还是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原祖籍宿县，因祖父打铁流浪到宿县南任桥集、唐南集、沟集等地，后来就在一个三面环水的浍河北岸小邱庄安了家（现划为蚌埠市固镇管辖）。父亲弟兄5个，他排行老三。老二被抓壮丁当兵，去了台湾后再也没有音讯；老四1960年灾年逃荒，饿死在路上。剩下的两个兄弟，都年事已高，又不在一个县市，就很少走动。
　　 父亲为人和善，从不多言多语，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读报。每天早晨，他都步行到街上的书报亭买报纸。父亲年龄大了，我担心他去街上不安全，给他订了一些书报杂志，但他还是每天必去书报亭逛一圈，这成了习惯，也成了他锻炼身体的方式。
　　 父亲读书是受大伯父的影响，那时大伯父读私塾放学回来，就教父亲认字，背百家姓、三字经。有时父亲也会偷偷地跑到学校旁听，被老师发现后，向他提了几个问题，父亲都对答如流。爷爷听说后就让父亲上了学，插班从三年级上起，两年时间父亲就读完了小学课程。后来父亲又随同乡参加了共青团干部培训班，在灵壁、泗县、宿县等地打游击、分田地。1952年调到砀山县工作，在县委南院一干就是二十年。
　　 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在县委南院的职务是秘书，官不大僚也没有。我只记得当时是吃不饱，穿不暖。可宿县老家来的奶奶、小叔、小姑一来就住着不走，母亲为了保住我们的吃喝，就要藏粮袋子。父母为此吵架，母亲一气就跑回了娘家。
　　 父亲又当老又当小，伺侯着老家来的奶奶，小叔，小姑，还要照顾我们姊妹几个。没办法我们也只好随母亲到黄河故道北岸的姥姥家，把城里的家让给了奶奶他们。
　　 文革时期两派斗争，父亲是保派。虽然保派不吃香，但他说人不能昧良心。有些老领导被诬陷成反动派和走资派，父亲不信。父亲说，这些老领导都是有贡献的人，怎么能随意被诬陷呢？驻军代表看父亲能写能讲，家庭是打铁出身，有意要培养他，就把他结合进县革委会的班子，但要求父亲揭发当时的县委书记。父亲没同意，偷偷跑回姥姥家躲了起来，后来被人拉回去在学习班批斗了三天三夜。
　　 文革结束后，父亲被下派到一个公社，开始是人保组长，后又挂上个革委会副主任。公安局管理体制变化后，父亲的人保组长被改名为公安特派员。当时两个公社合并一个区，十几万人口的治安就靠我父亲一个人领着几个联防队员。
　　 父亲头戴大盖帽，上穿白色制服，下穿蓝色公安裤，外加一杆枪，威风得很，人送父亲誉号“李一枪”。父亲办案严明，破案高明，在他任职期间处理了无数个大小案件，令犯罪分子闻风丧胆，多次受上级公安部门的表彰。父亲戎警一生，一杆枪护住了整个县城的治安。直到现在，城北的老百姓一提到“李一枪”都会竖起大拇指。
　　 父亲离休后，回到城里，按理可以安享晚年了。可他每天还关注新闻事件，只要一听说本县又出了案子，他就会自言自语地说：“沉不下去，沉不下去。”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就问父亲。父亲叹了口气说：“现在大多的年轻人办案，腰里夹着个包，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办案如蜻蜓点水，走马观花。老百姓心里惧怕他们的同时，更是看不惯、不放心他们。当然不会主动交流，也不会说出实情。”父亲呷了一口茶又说：“线索都在人民群众的眼中。办案就要放下架子，学会和百姓交朋友，深入百姓家中，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利于破案。我那时吃住在百姓家，和老百姓一起打成一片。老百姓一看你这人能相处，信得过，就把他们知道的情况全掏了出来，这才使我破案顺利了许多。”
　　 听了父亲的话，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和老一辈人的工作作风无法比。父亲大半辈子都工作在公安战线，因为个性耿直不会钻营，我们姊妹几个都没能进公安系统。好在我们都自食其力，都凭自己的实力有了安稳的工作。父亲也就安心了。
　　 父亲常说:人生在世，转眼就过去，钱多就多花、钱少就少花，只要身体好，心情好，就一切都好。父亲一生奋斗过，风光过，不论高潮还是低谷都能心平气和、梦稳心安的生活。
　　 父亲记忆力特好，平常爱看《炎皇春秋》、《军事天地》、《军事博览》、《舰载武器》、《环球博览》等杂志。他每天不停地阅读，剪贴，然后，把所看到的内容声情并茂地讲给家人和他的朋友听。我平时工作忙，很少看新闻，对国内外的大事多是听父亲讲的。只要是一见面，父亲就会向我滔滔不绝地说他从报刊杂志上看来的天下大事。父亲说话有板有眼，有根有据。读书，充实丰富了父亲晚年的生活。在书报的熏陶下，父亲越活越年轻。
　　 前年春节前夕，父亲不幸病倒了，重感冒，发烧，浑身冷得哆嗦。年二十八办了住院手续。母亲在家，大过年怕有亲朋好友来，不敢锁门出去。其他弟妹都各有各的家庭，忙着过年的杂事，只有我相对轻松些。于是，我就成了父亲的专职陪床。我陪床，父亲很高兴。他向同病室的病友大声地介绍我是他大儿子，在某某部门工作，非常得孝顺！看着病友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父亲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父亲康复出院后，坚决不肯坐车回家。他说家离得近，让我陪他慢慢走回去。牵着父亲的冰凉手走在大街上，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东张张，西望望。大街上处处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人多得挤不动。走到隅子口红绿灯前的人行道边，父亲主动停下来抬起头注视着红灯停，绿灯行的标志牌，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偶尔有熟人向我打招呼，他就喜笑颜开地主动找人说话：“这是俺大儿子，陪我走路呢。”看他那得意的表情，我才恍然察觉出他多次不愿意坐车，喜欢让我牵手走路是有意的。有儿子陪伴牵着手，在大街上边逛边说，父亲感到荣光。多么容易满足的父亲啊！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我心里突然滋生出一股浓浓的，像对孩子般的爱意来。我就这样继续牵着父亲的手，用我的体温温暖着父亲的手，直到父亲的手渐渐有了温度，可我还是不想松开。我真得希望，我能这样牵着父亲的手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小时候，父亲在我眼里是座山。他严肃庄重，头戴大盖帽，身穿公安服，腰挎手枪威武雄壮。父亲工作忙，不能经常照顾我们。我是个小书迷，只要有空就窜到大街上，在连环画的摊点，一看就是半天，忘了吃饭，忘了时间。有时父亲下班早，就来书摊上找我。拍拍我身上的灰尘，然后牵着我的小手，把我领回家。那时，一边吃着父亲买的零食，一边牵着父亲的大手回家的感觉是多么温馨，多么幸福！
　　 总以为，心态平和的父亲能健康长寿。却不想，父亲再一次病倒。2014年11月25日，与病魔抗争了多日的父亲终因医治无效而离世，享年84岁。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走不出悲痛的阴影。多少个夜晚，我想念父亲温暖的手，牵着我在大街上行走的场景。我时常站在父亲的屋里，走在和父亲牵手的大街小巷，寻找着有关父亲的足迹，回想着有关和父亲牵手的记忆。泪眼朦胧中，我仿佛慈祥的父亲微笑着伸着手向我走来。当我伸出双手时，触摸到的却一片空气。
　　 今年的清明节，由于我脚扭伤，没能给父亲去上坟。妻子回来说，父亲在天有灵，从来都是替别人考虑，善待亲人孩子。那一缕缕上坟烧的纸烟，就像有灵性，斜斜地飘过坟顶，飘过满园的梨花，飞向西北方向，一点烟灰都没有熏向我们。
　　 有一天我对弟妹说起牵着父亲手走的感觉，他们都沉默了。我看出弟妹眼中有沉思、有感动，更多的是悲伤和内疚。
　　 好想再听听父亲的声音，好想再牵一次父亲的手。父亲啊父亲，下辈子我还愿做你的儿子，小时你牵着我，老了我牵着你。
　　 人的一生，就是牵手的一生。小的时候被父亲牵着，成家后被爱人牵着，老后被儿女牵着。
　　 牵手的一生，是温暖的一生，感动的一生，幸福的一生。
　　 人生的意义在爱的牵手中绵长，恒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