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麻麻亮，渝西南一高原小镇上，一群老太太在街道边排着长队。一部旅游大巴“吱”地一声停在路边，车门打开。她们拖着行李箱，依次从前门走进车箱。司机见速度有些慢，就喊道：“也可以从后门上嘛。”人群哄地散开，乱哄哄地朝车上钻。唐大妈最后一个挤上车，她在过道上来回逡巡，确定前面的坐位都已满牙牙的，只有最后一排还空着时，不禁大声嚷道：“美国鬼子强盗儿，先那些说漂亮话的，临到抢位置时，啷个不排队上车呢？今天是你们带的坏头，到台湾去了，莫怪我丢了你们的脸……”
　　 唐大妈今年八十整了，苦难的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花白头发。在这一行人当中，她岁数最大，但身子骨却是最硬朗的。平时在家种地时，她还挑得起一担粪。解放前，唐大妈的父亲因为交不起税，就把她卖给现在的夫家当了童养媳。她的老伴八十二了，也在随团旅行。解放初，美国发动了侵朝战争，宣传队来到村里召开反美动员大会。会上，组织者要求每位村民都要上台发言。刚满十五岁刚结婚的唐大妈，不知道美国坐落在地球的哪个角落，更不知道美国人犯了哪些滔天大罪。但她初生牛犊不畏虎，一走上主席台，就用“美国鬼子强盗儿”这句话开了头，然后一通乱骂。主持人充分肯定了唐大妈的发言。后来，唐大妈但凡要骂人，总是用这句话作为开门锤。
　　 人们并未在意唐大妈没完没了的唠叨，有的在往行李架上放东西，有的在拍打坐位上的灰尘，有的在闲聊。
　　 吴大妈听不过意了，说：“你跟我换，好不好？我这个位置其实也不好，正在后轱辘上方，抖得厉害！”
　　 已在最后一排坐下的唐大妈，提起旅行包站起身来，愣了一下，又坐下了。
　　 这个高原小镇，原是一个鬼不生蛋的牧村。只因近年来，城里人时兴上高山纳凉度假，唐大妈所在的这个村，如今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度假圣地。每到伏天，小镇热闹得胜过一座小县城。村里的不毛之地，全都变成了大叠大叠的钞票。
　　 前几天，县里的夕阳红旅行社，开着宣传车，到镇上来招揽旅台的游人。大妈们一合计，干脆组个团，乡里乡亲的，在一起说话做事方便些。就这样，这群热心的老大妈，主动到街上一串连，四十个队员便很快招募齐了。其中有六位大妈的老头还健在。除了这六对老夫妻，余下的全是单身老大妈。
　　 大妈们将第一次坐飞机远行，兴奋得一夜未眠，早晨五点多钟就来到了集合地点。他们站在马路边，相互交换着在电视上看来的旅游知识。如，上下车要排队啦，不得随意大小便啦，不得随地吐痰啦……谁知司机的一句话，就使他们原形毕露，把刚才还挂在嘴边的规矩，抛到了九霄云外。
　　 吴大妈满头银丝，很清瘦的脸，看上去挺精干的。她跟唐大妈是一个生产队的，老头早逝。她年轻时当过生产队长，因而事事都喜欢谦让。
　　 争位置的风波很快烟消云散，到台湾去的兴奋劲儿又占了上锋，大妈们又谈笑风生起来。这个团除了张大妈以外，都是地道的农民。张大妈退休前是镇上的老师，她的儿女都在深圳定了居，每年都要从重庆乘飞机到深圳去玩一个月左右。在车上，初次坐飞机的大妈们，不断地向张大妈询问坐飞机的事。张大妈的头发焗过油，与未经太阳暴晒的脸相呼应，根本就看不出她已七十五岁高龄了。面对同伴的提问，她简要地说，坐飞机比坐汽车快得多。坐汽车，从小镇到重庆，要四个小时。坐飞机，只须半个小时。飞机经过我们镇子上空时，从高空往下看，连公路房屋都看得一清二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大妈问：“老张，飞机上有没有厕所啊？”
　　 “如果没厕所，活人不被尿憋死啊？”
　　 “你手拐子长毛，是坐飞机的老手，将到镇子上空时，你提醒我一下。”吴大妈说。
　　 唐大妈听说到台湾的飞机，要从镇子顶上经过，不禁愤愤不平地骂道：“美国鬼子强盗儿，飞机过身时，刹一脚不就行了，也免得我们争位置伤和气。”
　　 张大妈一阵哈哈大笑：“你以为飞机像车子，随便哪里都可以停呀！飞机起飞和降落，要好长好长的跑道才行。光一个重庆飞机场，也比我们镇子大好多倍呢。”
　　 唐大妈见开了黄腔，就用夸张地啧舌来掩饰自己的窘态。
　　 司机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重庆导游打来的。他把车子停在路边草地里，打开车门，让大妈们透透新鲜空气，然后接通电话。吴大妈赶紧下了车，见四周没有遮羞的地方，就提着裙子东瞟西瞟的。
　　 唐大妈看出吴大妈想解手：“屙尿莫看人，看人搞不成。”
　　 在唐大妈的怂恿下，吴大妈拿出当队长的口气，向车上吼道：“男同志都把脸转过去！老唐，帮我监督！”
　　 说完，她用力一跩屁股，把裙子甩圆了，迅速蹲下来。撒完尿，上了车：“老唐，有没有不老实的？”
　　 “老吴，看了雾眼睛，哪个敢看哟！”唐大妈笑着回答。
　　 “剩下的尿，我要留到飞机上去撒，不然这趟飞机白坐了！”吴大妈自言自语道。
　　
　　 二
　　 中午十一点钟，车到重庆。下午一点从重庆起飞，经香港转机到台湾。重庆导游一见面就自我介绍说：“美女帅哥们，我本姓潘，就叫我‘盼盼’吧。我是长期跑台湾这条旅游线路的，因此我盼望两岸和平统一。到了台湾，我就把美女帅哥们交给台湾导游，但我也要陪同大家走完全程。”
　　 盼盼三十上下，年轻而时尚，胸前戴着价值五十几万的钻石坠子，只是面容略显憔悴。自我介绍毕，她又简略地讲了注意事项。一是上下车要排队，二是不能高声喧哗。说完就带领大家过安检。
　　 过安检时，唐大妈见前面的人一到安检口，就主动把矿泉水瓶丢在了垃圾桶里。于是，她灵机一动，把一瓶水夹在胳肢窝里，打算蒙混过关。一位女安检员见唐大妈一只手放松，一只手紧贴身子，便把她拉到一边，先用扫描器在她前后左右一顿乱扫，继而叫她亮起膀子。她两手伸直，“咚”地一声，瓶子掉在地上。安检员还未反应过来，唐大妈已经弯腰捡起，咕咚咕咚吞下大半。当她挪开瓶嘴换气时，才用地道的重庆话问安检员：“同志，这是矿泉水，我喝了行吗？”
　　 安检员点了点头。
　　 唐大妈瞄了瞄输送带上的行李包，又一伸脖子，瓶子空了。
　　 安检员示意唐大妈可以走了。她拎起包，快速地钻进大妈当中：“美国鬼子强盗儿，一瓶矿泉水，她可能以为是毒品吧！老子干脆喝了，免得他龟儿子说正月大二月小。”
　　 大妈们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一起朝候机口走去。一上飞机，吴大妈就向空中小姐询问厕所的位置。
　　 飞机起飞了。二十多分钟后，张大妈提醒说：“飞机即将到达我们镇子上空了，大家看看吧，我们镇子多美呀！”
　　 吴大妈听后，急急忙忙地取了保险扣，跑进厕所。解完手回来，她行走在两边都是自己人的过道上，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用故意压低声音却又生怕同伴们没有听见的口气说道：“狗日的李婆娘，老子当队长的当初，她不服气，骂我屙不起三尺高的尿。我今天就是要在她屋顶上撒泡尿，让她看看，我姓吴的莫说三尺，就是三千尺也屙过。回去了，我还要专门去问她，闻到我的尿骚味儿没有？”
　　
　　 三
　　 下午三点，大妈们到了香港机场。盼盼一打听，到台湾的飞机，明晨三点才起飞。盼盼说，就在原地休息，吃饭问题自行解决，并告诫她们不能走得太远，香港机场很宽，以免找不到归路。
　　 张大妈首先站起来，说：“民以食为天，吃了饭再说。”
　　 吃完，张大妈回到休息地，一见到大妈们便嚷开了：“香港机场的东西贵得咬人，我吃了一百多，还只吃了个半饱。在屋里，满桌子的好菜，生怕吃多了。在这里，好像吃得下一头猪！”
　　 “那么贵呀？”大妈们齐声问。
　　 “未必我还吹牛啊？都去吃罢，只准钱吃亏，莫让人吃亏。人又不可能背起锅儿出门，逢贵就吃贵，逢贱就吃贱呗。”
　　 张大妈还说，机场里本来标的是港币，她拿人民币去，也没按兑换价折算，真是欺侮我们大陆老太婆不懂电。
　　 唐大妈心想，吃的么子山珍海味呀，一顿一百多。她跑去一看，也就拳头大一砣饭，再加上两块排骨，在家里顶多值五块钱。肯定是老张冒大，没讲价。在大陆买衣服，砍去一半还要吃大亏，我先砍它一半再说。她跟着长长的队伍，等了三十多分钟，轮到她了，她选了一份标价116元的排骨饭。付款时，她问：“打折吗？”
　　 一个操着香港口音的男服务生，礼貌地回答：“小姐，对不起，这里不兴讲价。”
　　 “美国鬼子强盗儿，你说的什么啊？好像很刺耳呢？你们真是店大欺客呀，我们老家值五块钱的东西，你们要一百多，还不打折？”
　　 “小姐，我是中国人，不是美国人。再说一遍，小姐，这里不兴讲价还钱。”
　　 “你骂老子是小姐，你妈才是小姐！”
　　 “我妈也是小姐，我也应该尊称你小姐！”
　　 侧边一个老跑江湖的，赶忙操着香港话，对服务生解释说：“先生，对不起，大陆的小姐变味了，你应该叫她资深美女。”
　　 “哦，资深美女，对不起！”
　　 “这还差不多！”唐大妈气冲冲地走了。
　　 回到休息的地方，唐大妈说：“妈呀！我在家里走街串巷，一串麻圆才卖一块钱。那么点饭，就卖116块。在这里做生意，你不想赚钱都不行嘛！送钱给他们，还要规规矩矩地排着长长的队!”
　　 “美女们，香港机场的东西是比家里贵！”盼盼安慰大妈们，然后又问唐大妈，“你在家里，光卖麻圆么？”
　　 “我在家里当游商，哪样赚钱卖哪样！凡是别人卖过的，我都卖过了。只有那个没卖过了。”
　　 “老了无人要了，你是不卖了嘛！”吴大妈顶唐大妈的牛。
　　 “我现在是没得人要了。我年轻时是个大美女，就是有人要也没卖过。”
　　 唐大妈的回答，引起大妈们好一阵笑。笑完了，全场忽然哑静下来。候机室里，每隔一两分钟，就能听到屋顶上闷雷似的一阵响，盼盼说，那是飞机起飞。大妈们心里好纳闷，这么多的飞机起飞，为什么就轮不上我们呢？
　　 张大妈问盼盼：“我春节时在重庆机场，飞机晚点四个小时，还给我们安排了食宿的。未必在香港机场，晚点十二个小时，还要我们在这里冷坐啊？啷个也要给个说法嘛！”
　　 盼盼说：“那是重庆。这是哪里？香港！”
　　 张大妈说：“香港不是民主社会么？民主社会更应该讲道理嘛？”
　　 盼盼说：“你去找他理论，他说是天气问题。按《国际航空法》，天气原因造成的损失是不兴赔偿的。”
　　 “他们说是天气，就是天气啊？”张大妈反驳说。“不管啷个说，应该给个说法。”
　　 吴大妈说：“我们一起去讨说法，人多力量大！”
　　 “你们以为人多为王啊？要知道，这是香港，不是内地。香港人是不跟内地人讲道理的。香港人既要赚内地人的钱，又看不起内地人。”
　　 盼盼说完，起身离开。过一会儿，她回来了，高兴地告诉大妈们，机场承认赔偿你们。你们去机场任何地方消费，凭机票都可以少付二十五块钱。
　　 大妈们一算，买一份饭，还要添九十一块钱，这钱，回老家要吃好几天呢，饿一顿算了。
　　 入夜了，天下起了大雨。蔽寒的外衣都办了托运，到了台湾才能领到。再加上十几个小时没给身子提供能量了，她们又饿又冻，一个个不禁抱着膀子筛起糠来。
　　 唐大妈站着想坐，坐着想睡，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干脆横躺在椅子上。一躺下觉得更冷，更难入眠。她跑到商店里花十块钱买了一副扑克，,然后叫醒吴大妈和张大妈，说打扑克混日子快些。
　　 张大妈问：“多少钱一副？”
　　 “十块。”
　　 “付了？”
　　 “不付，他给牌吗？”
　　 “盼盼不是说，在机场里任何地方消费，都可以免二十五块钱么?”
　　 “唉，没想起。老了，脑瓜子不中用了。”
　　 在老家时，大妈们也经常在一起玩斗地主的游戏。
　　 张大妈开玩笑说：“港澳台没搞土地改革，不兴斗地主哦。”
　　 打到第三盘，唐大妈出了一手连字，张大妈说：“奈不何！”
　　 吴大妈喊：“莫慌，我炸了，四个‘八’点。”
　　 唐大妈也喊：“美国鬼子强盗儿，你炸我也炸，氢弹！”
　　 唐大妈的牌全脱手了，她拍着手大声喊道：“你们谁也炸不赢我，我赢了!”
　　 张大妈绷紧脸皮，假装生气地开玩笑说：“港奥台都是一家人，怎么能炸呢？”
　　 一个“炸”字，把导游也惊醒了，她气不打一处来：“美女们，你们小点声儿好不好？你们玩点别的好不好？这是香港机场，不是家里。你们在这里喊炸，万一被机场保安听到了，以为你们是恐怖分子，把你们抓起来，误了航班，可别怨我哟！”
　　 三位大妈再也不敢吱声了。
　　
　　 四
　　 凌晨三点飞机离港，五点钟到的台湾。
　　 一出桃园机场大门，台湾导游便把大家接住了。一上车，台湾导游便进行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她说从现在起，就由这部车和她，一齐陪大家度过这美好的七天。末了，她自我介绍说：“我叫维维，取维护两岸和平之意。假设两岸不和平，你们能到台湾来旅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