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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青春沙漠与坐地飞行(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75发表时间:2015-06-22 07:50:16

迷茫、恋爱、婚姻、痛楚、愉悦、悲哀、幸福……一个地方能给予一个人完整的人生因素构成,它就是福地和恩赐了。对于我来说,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时间长于在河北——南太行老家。南太行是一个草木丰腴之地,四季分明而植被不减,只是颜色不一样罢了。田地和村庄一样挂在山坡上,炊烟从一座座青石房屋一侧缭绕而起,在院子里巨大的梧桐和椿树之间盘旋上升。向西地势越来越高,通往山西的道路在沟壑之间蜿蜒;向东则越来越一马平川,起初的山峦成堆但又缺乏必要的棱角。
   巴丹吉林沙漠也有沙山和沙丘。所谓沙山,只是戈壁沙漠交汇处一些凸起之物,山体大都是由风化岩石构成的,看起来坚硬锐利,有头有脸,用手一摸,石头便碎成一把颗粒了。沙丘是沙漠赖以骄傲的体征,她们一颗颗形如饱胀的乳房,可只有风和日月之光可以抚摸亲吻。荒凉、浩瀚、无际和绝望是人对沙漠的外在印象。1992年初,我从南太行走州过县,如一根柳树苗般被移植到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之初,内心也是凄凉的。地貌的荒芜、博大、沉寂对人心的打击巨大而经常。我离开南太行的唯一奢望,是容身于某一座城市,哪怕小县城。
   对于一个出生于七十年代初期的乡村青年而言,那时候的城市梦想迫切而残酷。这可能是那一代乡村青年的通病,是我们一个共同的难以启齿但异常威猛的理想。可命运从不会听从个人主观意志。一个冬天,乌鸦在落尽枝叶的杨树上叫喊了许久,风暖之前,先是连续的沙尘暴,从阿拉善高原——巴丹吉林沙漠核心横扫而来,整个西北被沉浸在一种黄色的氛围中,所有的人和物呼吸粗糙,皮肤龟裂。春天一到,沙尘暴渐渐温驯,烈日下稀疏的植物万般蓬勃。在一阵沙枣花的蜜香之间,我从新兵连下到连队。因为学历稍高,或者看起来沧桑一些,连长确定我为无线电培训班班长之一。
   这时候我才发现,理想主义、乡村自卑和青春反抗在我身上逐步有了深切表现。依照新兵连的习惯,军人,无论是战士还是指挥者,任何时候服从命令,并且有一种强烈的协作意识和互爱之心。可在实际操作中,向着更大的权利,或者说,向着实用主义低头或依附的现象简直就是一种灾难,它深植于我们的骨头和灵魂。因为太过理想化,经常和其他战士有一些冲突,从言语到肢体,大部分都是我落败。因为他们是一群,我是一个。好在一个多月后,我们再次下分。我去到了半机关半基层性质的技术室。
   那是一个干部多,战士少的单位,主要是技术层面。我和其他三个战士一起,成为技术干部们的副手。到新单位不过一周,我意外地接受了一个私人活计。技术室有两个副主任,一个湖北籍,一个甘肃籍。两个人的共同点是个子都高,也还络腮胡子。区别就是一个管技术,一个负责日常管理。有一个周末,甘肃籍的副主任在走廊一端喊我过去。到他房间,他把一摞写满公式和英汉夹杂的纸张交给我,又给我拿了一摞空白稿子,说,你帮我誊抄一遍好不好?我想也没想,就大声应是。事实上,我是最不愿意抄写别人话,即使口头重复也感觉羞耻。我一直觉得,每一个人都应当说自己的话,做与众不同的事情,倘若跟着他人——那将是一种重复的悲哀,重复他人更使得个人的空洞和虚弱,所有有主见的人,无论在怎样的境地,都应当距离他人话语和行动远一些。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了坐地飞行的文学练习。我喜欢这种姿态,“坐地飞行”有一种轻逸的洒脱,还有一种深处尘世的沉重,这两种姿态,我以为是文学写作的形象概括。一个人如何端坐一地而心神万里,如何能在庸俗之中超拔精神,如何让自己与世界和人类相连通,这才是写作的要义所在。不久,让我誊抄论文的副主任也觉察到了我的文学行为,周边一些干部也是。他们都给予肯定。1992年秋末一个下午,狂躁的西风正在把营区的叶子大面积扫荡,尘土不仅击面,且直撞口鼻。那位副主任到大办公室喊我出来,让我说,他要带我去见机关宣传科长。还说,那位科长也写东西,在《人民日报》《科技日报》《解放军报》等发表了很多文章。
   我尾随其后,对文学先辈——同道的渴望堪比在沙漠对绿色和水的尊崇。因为孤独而渴望呼应。两个人踩着满地黄叶和尘土,步行到机关办公楼。到四楼,见到了那位宣传科长。他脸色白净,身材敦实,细小的眼睛里充满狐疑和警戒的光。上楼时候,我脑海中闪现的一幕是,因为这位即将谋面的科长,我会由技术室被调到机关,在宣传科某个岗位上静心写字。可见了面后,一切如旧。但那位副主任在科长面前的热情甚至有些谄媚的对我的推荐,使我至今铭记不忘。可惜的是,那位副主任几年后转业地方,不久,就在出差途中同其他几个人一同夭亡。这使得我心疼不已。他对我的那份关照,是一种恩惠。尽管他已经作别了这个世界,但作为他的一个下属和兄弟,他对我的好,尤其是对我文学写作的鼓励和支持,显然无偿和无私。而且,从诸多的单位世相上看,他还是一个单纯的理想化的人,尽管他年长我许多,在单位混得日久,却没有一点官僚和唯己、唯上习气。
   关于他,我多次写到。始终如一的情绪是悲伤。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好人,而且在这个年代很少可以遇到的。对他的感念,每一次路过他转业的城市,或者想起这个巴丹吉林沙漠,就会想到他及与他的种种情景。似乎他就是那座城市和那片沙漠的共同体。几乎与副主任同时,单位司令部一位参谋也对我支持有加。他是山东人,脸黑,也络腮胡子。关于他的一个黄色笑话记得特别牢。有一年夏天,他妻子来队探亲。住在临时家属房。那房子修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属苏联援中时期的产物。几日后,其他参谋公开玩笑说:俺孤陋寡闻,只听说女人叫床,怎么你叫得比你老婆还凶?他嘿嘿一笑,用一口标准的山东话说: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男人叫预示着什么?回去躺床上好好想想,然后再来告诉我。
   对我爱好文学,他旗帜鲜明地加以支持。有一年十月,正值报刊征订,他问我要哪些杂志,他给我订几份。一激动,我一口气说了《诗刊》《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西北军事文学》《飞天》《读书》等几种。他嘿嘿一笑,拍了一下我肩膀,说:兄弟,这些都是好杂志,我给你订上!几个月后,我陆续收到这些杂志。那时候的文学期刊真是叫人心怀敬意。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叫我仰望。或许是当时文学功底和眼界之故。但很多作家名字及其作品就是从那时候认识并熟记至今的。我也觉得,那时候的文学期刊有一种竞争的正气和鼓舞创造的倾向。有一次,我需要几百块钱买书,他二话没说,就掏出五百块钱给我,还说这钱不用还了。那时候,一个干部月工资大致在七百块左右。几年后,他也转业回到了山东济南,据说在公安局工作。
   诗歌通神,使得人有一种随时觉悟的力量。从1992年到1994年,课余时间,我把自己关在人去楼空的办公室,对着诸多的桌子和白色墙壁阅读和抒情。体重从110斤降到96斤。也几乎拒绝了老乡们聚餐与扯淡。有一个现在转业到扬州的同班战友,某个周末提着一扎啤酒邀我畅饮,被我轰了出去。当年夏天探家,母亲、大姨妈和小姨妈见到我,说我瘦得要飞起来了,还说,部队上吃得那么好,别人当兵回来都肥头大耳,你怎么比干柴棍还细呢?从这一年开始,我陆续在发表诗歌,《河北文学》王洪涛老师、《解放军文艺》刘立云老师,《诗神》大解老师,《飞天》何来老师,《绿风》曲近老师、《西北军事文学》马萧萧老师,《延河》苑湖老师、《北方文学》刘云开老师、《十月》金蝉老师,《中国作家》方文老师、《阳关》林染老师,《诗林》潘红莉都先后发表了我的诗歌。其中,刘立云老师每年发我两组以上。何来老师也是,并在1999年12期《飞天》把我列入继叶舟、娜夜等人之后甘肃新十大诗人之一。有很多时候给马萧萧要稿纸和信封,他总是无偿给予。
   每一个人成长都是与他人密切相关的。人对人相互温暖和拯救的成分要多于算计和攻伐。现在想,若果没有路上的扶掖者和同行者,一切该不是这么乐观的。随后写散文,时任兰州军区空军创作组长的刘立波老师从一开始就十分关注我,俨然亲人。他曾经拿着发表有我的刊物到其他办公室朗读。在我个人前途上多方呼吁和帮助。散文于我,是对诗歌的一种反动。到现在我还认为,诗歌越写越技艺精湛,可能会使得个人心灵越来越趋向尖锐。而散文随笔不仅可以放开自己,说出许多隐晦的感觉和体验,还可以促使心灵宽容和坦荡,使得自己更切身地与这个时代和世界发生关系。随后,散文写作也陆续得以发表。一些师长如郭碧良、王雁翎、杨闻宇、莫天、雪媛、贾兴安、王聚敏、陈长吟、史小溪、刘会军、李红、杨金平、小山、任真、张春燕、马步升、李平、古耜等人对我的帮助,是当年促使我写下去,并且努力写好、写出自己的想要的气象和境界的根本所在。
   现在他们当中有人离开了编辑岗位,有些已经无从寻找和感谢。但在自己心里,他们如此凝重和灿烂。有人说是有些事情纯属造化,但在我看来,一句造化远远不能概括。一个编辑的内心质地和文学情怀是最重要的。我总是狂妄地想,若果我有很多的能力与资源,我会建一座庄园,专门供世上的好人老来居住,不谈往事,只是登高望远,诗画余生。一个写作者本身的书写毕竟有着这样那样的缺憾与不足。任何艺术品都不是完美的。从不完美之中期待完美,从庸常期待超拔。想来是每个编辑的文学编辑初衷。相对于地方,或者说某一些通过文学改变自身命运的写作者而言,他们可能更自由和轻松一些。而在巴丹吉林沙漠,一个以技术为主的单位,我时常是羞于启齿,并为自己写文章而在其他人面前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的。因了刘立波老师,陈洪根、刘兆启、侯治荣、李国旺、聂忠海等领导在关键时候给予了我足够的动力保障。至今,想起他们,还忍不住热泪盈眶。
   而这些,都是在巴丹吉林沙漠完成和收获的。那片沙漠空寂浩荡,苍天如井,古老的传说和往事在各种遗迹中湮灭和静默。无际的沙漠和沉睡若死的戈壁经年有风,尘土浇筑肉身也袭击灵魂。到现在我却感念沙漠,感念西北。我其他西北地区诗人一样,习惯性地把西北称作西域。而实际上,西域从阳关开始一直到大马士革为大西域,今新疆境为小西域。西域一词时常给我一种沧桑的动感,一种斑驳的马蹄、旌旗和散落在绵长古道上的零碎光亮。它时刻充满诗意和悲怆,更有着文明和文化交融的斑斓与丰富韵致。2000年8月1日,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和当地一位女子结婚,再两年后有了我们儿子。这一切,现在感觉真是恍然如梦。一个人在沙漠中,遇到了世上最美的人和事物,也亲身品尝了生活的艰辛与理想不堪一击的挫败与尴尬。
   青春被沙漠损耗,一个少年终于步如中年,时间的深海总是落满沉船。我一直觉得西北是我一个人的发祥地,是一个乡村孩子从单纯到丰富的过程,虽然其中伴随着苍老、悲痛、愤懑、不安等等灰色基调。可总体上说,我这样一个出身卑微乡村,形同草木一样的人,能够拥有自己的生活,逐渐地培养一种向善的、具有普世性质的爱好和差强人意的修养和能力,已经是足够愉悦的了。巴丹吉林沙漠——每当我从地图上或是书籍上看到这个名字,我就思绪万千,少年和青年时代的一切似乎都囊括其中,一个人肉身和精神履历都在那里形成并持续到现在。我也知道,人到中年以后,一个糟糕的现象便是不断地陷入回忆,在旧事中寻找消失的美与幸福。正如现在,马上又是一年了,我在写此文之时,那些爱过我的、无私帮助过我的人,一一列队而出,在我良心里,也在过往和如期而至的尖锐时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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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在一种感念、厚重的格调里,描绘了一段影响至深的人生历程。篇名的三个关键词:青春、沙漠和坐地飞行,正是作者笔下呈现的那个特定的时间(青春)和地域空间(沙漠)中一连串特定的姿态(坐地飞行)。青春和沙漠,是直观而真实的;坐地飞行,却是作者对从事文学写作的一个形象的类比——“我喜欢这种姿态,‘坐地飞行’有一种轻逸的洒脱,还有一种深处尘世的沉重,这两种姿态,我以为是文学写作的形象概括。”伴随这种“坐地飞行”式的写作姿态,作者感念地回顾了一系列的人、事、物,以及对文学和人生的思考。姿态,既是身体的语汇,同时也是思想和精神的一种表达。文章蕴藉的那份沉甸甸的情感,无论是对荒凉、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还是在作者诚挚的感念中,都异常真切、深沉而厚重;即便是青春被沙漠损耗,少年终于步如中年,字里行间却总给人一种超拔和澡雪的精神力量!佳作,倾情推荐!【编辑:三熏沱茶】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623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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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三熏沱茶        2015-06-22 08:01:17
  杨老师的文,厚重深沉真挚,非常值得学习!
2 楼        文友:五月小丫        2015-06-22 10:52:20
  杨老师是位军人,您的文字就像一支英姿飒爽的队伍,读着铿锵有力,节奏感极强,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
   沙漠自然景观的描写大气磅礴。“所谓沙丘,只是戈壁沙漠交汇处一些凸起之物,山体大都是风化岩石构成的,看起来坚硬锐利,有头有脸,用手一摸,石头石头变碎成颗粒了,沙丘是沙漠赖以骄傲的体征,她们一颗颗形如饱胀的乳房,可只有风和日月可以抚摸亲吻。”
   我赞同杨老师的观点“每一个人都应当说自己的话,做与众不同的事情,倘若跟着他人一样,那将是一种重复的悲哀,重复他人更使得个人的空洞和虚弱,所有有主见的人,无论在怎样的境地,都应当距离他人的话语和行动远一些。”
   喜欢杨老师坐地飞行这个形象的比喻,“一个人如果坐地而心神万里,如何在庸俗之中超拔精神,如何让自己与世界和人类相连通,这才是写作的要义所在。”
   杨老师爱好文学,佩服您勤奋好学的精神,在别人眼里,成功者都是偏执狂,那是因为一个成功的人,无论何种境地,都会执拗的坚持自我。
   杨老师,“每个人的成长都与他人密切相关的。”这句话我是深有体会的,就算是孩子玩游戏,也得找个高手,才能有所长进。
   杨老师您善于总结,懂得感恩“我这样一个出身卑微乡村,形同草木一样的人,能够拥有自己的生活,逐渐也培养一种向善的,具有普世性质的爱好和差强人意的修养和能力,已经足够愉悦的了。”
   读杨老师的文章,就是进行一次心灵的洗礼。祝好!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6-23 08:52:5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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