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
为什么我对小通讯员小洁那么袒护,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哦,还不是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特别像我梦里求索的那位……就因为这一点我把她看成我心上的肉。
唉,谁能不老呢?谁老了又不多疲倦呢?小洁睡觉去了,我懒怠地躺在沙发里打盹儿。
这时候,偏偏有敲门声。
“谁啊?”我不情愿地问。
“我……”
是小洁可爱的声音。
钥匙丢了?不开门,叫?我拖上鞋去开门,打算生气地训她:“为什么不好生休息着?”
哦,我惊讶了。
印在门框里不是小洁。
是个很土气的乡下女人。
哪儿见过?
她很大方,用粗大的手揩着汗水,目光亮亮地瞧着我。好面熟,很可爱的神态。
谁呢?谁呢?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现着断断续续的空白,怎么也不能把一个扑捉的思维连贯起来。
“小洁在哪儿住?她,在吗?”她笑笑,两只手随便地抱在胸前。天呀这动作也像在哪儿见过,似乎是我多年前寻找的不可缺少的动作。
我感觉出她和小洁的相似之处。
“午休时间,小家伙挺累的,你就坐这儿等等吧。”
忙忙给她倒茶,接过揩汗的手巾。这么殷勤,都是为了小洁。
她伸过来的手颤抖了,明亮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凝固了。
她立起来,后退着:“不了,等小洁醒了我再来找她。”
我猛然发现她和小洁一模一样的眼睛。
它里面,还留存着我永远记忆的旧梦。
虽然已不是那么完整和美好了。
她不管我的挽留,慌忙地走了出去。
我的心霎时儿像被大风吹击着的、一片极薄的纸片儿,挂在胸腔里,不住地抖动。
二十年前,我带着一个小小的工作组,去那个距县城八九十里地的偏僻山村,搞政治运动。那个村子赤条条坐落在山脊梁上,加上天灾人祸,人们都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着。
回销粮一拨下来,就像一点水落在无限的沙子上,一下子就被吸干了。常常有饿得发疯的社员,坐在大队门上哭喊呼救。
那天,忙乎了一天的我们,正围坐在大队会客室的一盏小煤油灯下,说着话,休息着。
忽然,煤油灯火苗呼啦一下,闯进来一个满脸泪迹的姑娘。
大家都呆望过去。
“你是谁?”我因为是组长。先开口问她。
“贞儿。”她抽泣着。
是的,对了,她是下放下来的什么反动派的女儿!
我们都不寒而栗地打了一个寒战。
敌我界限要分明,我们都不一而同地相互看看,眼神中充满了惶惑。
她还在抽泣,一双大眼睛涌流着泪水。
我怕灾难,组长嘛,首当其冲嘛!
“干什么的?”我断喝一声。
她突然双膝跪地,用那一双大眼睛望着我:“救救我爸爸!快救救……呜呜呜。”
“粮下午才分下去,你造什么舆论?反动东西!”我的声音特别严厉。
“我爸爸是反动派,不发粮食的,救救他的命……呜呜呜……”
“找医生救命,我们是搞阶级斗争的。”
大家都不言语,低垂着头。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将一个吃剩的窝头扔过去:“打死这个黑狗崽子!”
她真聪明,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拾起玉米面窝头,一扭身,消失在黑暗之中去了。
她是一个中学生,因为文革中母亲被迫害自杀,父亲被打成反动派,学校开除了她。她平时在队里干重活,队上却不给记工分,说是在改造。这些,都是我早听到的,今天才见她的面。唉,多么好的姑娘啊!这么不幸!
一整夜,我都没有合眼,心中波澜起伏。
几天后,我瞅好机会,把一袋玉米面趁天黑扛进她家那个没有门扇的破窑洞。
真幸运,没有碰上一个人,我的队长职务是丢不掉了。
黑夜里,我感觉到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朝我放出灼灼的光。
“恩人……”她爸爸在潮湿的土炕上微弱地呼叫。
“好人……”贞儿颤颤巍巍地呼叫,扑过来,忘情地紧紧地搂住了我。
我不自觉地拥抱了她,她在我的怀里微微地打战,我真正地感觉到我怀里的是我亲生姐妹,产生了无穷的怜爱和同情。
为了她,为了我们工作组的成员不受牵连,我很快离开了她们一家,回到了我们的宿舍。同事们鼾声甜甜地睡着,我心中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欣慰。
我们那个工作组,都是几个安生人,政治运动没有真正地搞,为了拖时间,回去好交代,便为队上的人们帮助生产,解决生活困难,他们那贫瘠的土壤里布满了我们的足迹,渗溢着我们的汗水。
秋庄家掩住恋人的身影的时候,我和贞儿的爱情偷偷地成熟了。只有我们俩知道,我们悄悄地乐着。但是,当我们想起我们结婚是不可能的时候,总是心中沉沉的,泪珠儿不觉从脸颊上滚落下来,特别是贞儿。
我们回单位的通知接到的那一天,我们的缘分满了。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政治运动。
贞儿嫁人了,听别人说的,她的男人是一个地主分子的儿子。唉,心中的苦涩比患上癌症还难以忍受。
二十个春秋过去了,我的生活支柱就是梦中追随她,呼唤她。
小洁推门进来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像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要认下她似的。
她笑盈盈冲着我说:“我妈来了,要我回去上高中,考大学。她说我们这一代赶上好时光了,她们小时候若能上大学,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小洁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还在乐呵呵地说着。我盯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贪婪地看着。
哦,要不是那个不如人意的时代,洁儿,这个可爱的孩子应该是我和贞儿俩的爱情结晶。
天呀,我一颗玻璃般的心被早打破了,此时此地我觉得它更分散了。
“小洁,你把你妈叫回来,我有话……”我猛然抓住小洁的手,失态地叫道。
“我妈先回去了,要我快一点在这里办完手续去报名,马上就要开学了。”小洁说着,脸红起来,很难为的样子。
我揉揉发热的眼睛,颓然地倒坐在沙发上。
一张村妇的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我的眼前晃动,晃动。
时间:2015-12-21 21:43:2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