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夜，风雨，逃
　　 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
　　 下雨的夜晚是我最喜欢的夜晚。下雨的夜晚，父亲母亲早早就收工回了家。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到火塘边。户外的风一阵接一阵，户外的雨一阵接一阵，竹叶，瓦片，堆满柴禾的墙壁，扔在院坝里的一块塑料薄膜，发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痛苦的，快乐的。我们围坐在火塘边，我们紧紧挤在一起。火塘里是一块老桤木疙蔸柴，火苗红艳艳的，偶尔轻轻爆一声，爆出一大团干烈的香气。
　　 喊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喊声像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在我们一家人侧了耳朵细听的时候，却还是一阵风一阵雨。起耳边风了你！我把弟弟的头按一下，弟弟把我的头按一下，起耳边风了你……但是后门却擂响了，奶奶！奶奶！一阵压得很低的急促慌乱的喊声。母亲起身打开门。顺了母亲的手，一大团风雨撞进来，撞得母亲一个趔趄，差点倒下。原来是坪上侄女。手里捏了一柄伞，但是身上的水比伞上的水还多。我突然想笑。倒不是她满身流水，而是因为她是我“侄女”。一个有两个女孩的妇女，居然是我“侄女”！这还真不是假的——原先她是我们张家人，辈分上比我矮一辈。后来经我母亲介绍，她做了袁家媳妇。袁家公子我叫他叔，不过这是地方上的称呼，没有亲缘关系的。坪上侄女做了袁家媳妇后仍然是我侄女，改不了了。有一次我放学回来，穿过一块玉米地，坪上侄女正在地里摘玉米。玉米秸杆很粗，棒子很大，坪上侄女看见我，很高兴，张三放学回来了！顺手就递一根紫皮的甜杆给我。我没有接。往前走两步，丢了一句话过去，没大没小的，谁是张三！我没有转头，我不知道她听了我的抢白是什么表情。后面一点声响也没有。不过从此后，她再见到我，大老远就招呼了，三叔！
　　 还愣着做什么！给你侄女抬凳啊！母亲的吆喝打断了我。我连忙抬凳。坪上侄女抹了一把脸，把水甩向一边，抢过来。三叔不要，哪有三叔给我抬凳的理！我已经抬过来了，坪上侄女赶紧伸了双手来接。可是她埋不下腰，她挺了个大肚子，她什么时候又怀上孩子了？
　　 坪上侄女没有坐我给她的凳，也没有接受母亲要她去火塘边烤火的建议，却把母亲拉到一边，附在母亲耳朵上，和她嘀咕着什么。母亲神色慌乱起来，她卷起围腰帕，手不停地在上面擦着，手干干净净的，母亲不停地擦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母亲很着急，要不，就到里屋躲一躲，计生办的人来，就说你没来过……你躲进柜子里，难道他们还翻箱倒柜搜不成……
　　 母亲没有把话说完，仿佛她自己也清楚她说的其实并不可靠，所以尽管说着，却并没有动。坪上侄女站的地上已经淌了一大滩水。坪上侄女已经把头发绾起来，别到脑后。她的脸孔亮了出来，一色的铁青。坪上侄女慌慌张张又走了。我们一家人把她送到户外，外面漆黑一团，风声，雨声，瓦片塑料薄膜声，乱成一片。母亲塞一把手电在坪上侄女手里，坪上侄女又推还给母亲，打手电还行！打手电还行！……坪上侄女兔子一样跳进风雨中。坪上侄女怀着七八个月的孩子，动作却还像兔子一样敏捷。
　　 后来我就睡着了，恍惚觉得有很多人来过，手电乱晃。但是我少年心性，死沉的眼皮总是睁不开。
　　
　　 二、蚕豆，电影，母亲的吵
　　 晚上公房要放电影！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这个消息让我们整整一天都处在兴奋中，上课盼下课，下课盼放学，吃过午饭盼晚饭，晚饭以后，天却还没有黑。屏幕挂起来了！狗娃子在冈上冲我喊。机器支起来了！狗娃子在冈上冲我喊。狗娃子转来转去，等不及我，先跑了。母亲却不慌，母亲要给我们炒蚕豆。催什么催！母亲慢悠悠地翻动着铲子，炒一铲，尝一下。火不能太大，火大了是皮焦骨头生，吃了拉肚子。
　　 等我两边口袋揣满热腾腾的蚕豆跑到公房时，公房的坝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我绕场跑了一圈，没有找到一个空位。好不容易在边角上寻得一个地方，那里人少，前面那两人，要是稍稍偏一下头，我们就能看见屏幕，要是稍稍往两边侧一侧，要是……但是电影已经开始了，空中一束巨大的光柱，花花绿绿的光柱。屏幕上是什么是什么？我急得要哭。是一块大花布。是什么是什么？是一个金光闪闪的五角星。狗娃子远远地趴在一根高高的油桐树上，狗娃子大声武气回答我。是几个字，八一，电影，制……那个字是读“zhì”吗？枪炮声，呐喊声，张三……张三……是母亲在喊。但我已经没有心思理会母亲，我要看电影！分开一点分开一点！我大声武气地吆喝。可是前面那两人像没听到似的，稳起不理。把头往边上偏一下偏一下！那两人转过头来，白了我一眼，却反而把头往中间靠得更拢了。我气炸了，我真想冲过去，给他们两下。不过我就是想想而已。那两个人，他们的块头那么大，个子那么高，而且是两个！我把手伸进衣袋里，摸到了蚕豆。我忽然就有了一个计划。我捏起一颗，往那两人的头上扔过去。我的动作太轻，没打着。我又抓起第二颗。那人把手在脖子上摸一摸，挠一下，又开始高谈阔论，净说一些吊胃口的话，似乎存心气我。我真来气了，又扔过去一颗，就结结实实砸在了一个人的头上。那两人转过身来，两只手电射出强烈的光束照到我脸上。我的眼睛睁不开了，头有点眩晕，我知道他们在冲我嚷，但我不知道他们嚷些什么！
　　 母亲就在这个时候来到我身边。她把我护在怀里，两只宽大的手箍住我，像展开翅膀的老母鸡。她双手叉在腰上，臭骂那两人。她扬起手来，一副要打的样子。她抓住那两人的前襟，把他们推到后面去，接着又把我塞到前面。那两人其实还只是大孩子，被母亲的架势吓住了，张开嘴要辩解，声音却给大舌头堵在后面，说不成一个调。我的面前突然变得敞亮而开阔，我已经没有心思理会母亲和那俩人。啪，一个战士往外射出一颗子弹，哒哒，哒哒哒，另一个战士把机关枪摇来摇去，轰！这是谁扔的手榴弹？有人在哭。是哪个敌人被炸脓包了？有人在哭！很大的哭声，分明在我身后。我才发现是那两孩子。我有些过意不去，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用手肘拐了拐我的头，要我看屏幕。
　　 但是那两个孩子的母亲已经寻声过来了。两个母亲，就在我们身后，分别在询问着各自的孩子。我又望了母亲一眼，母亲眼里没有表情，但我似乎感到母亲温热的身子有些抖。那两母亲已经冲过来了。我有些怕，直往母亲身上钻。但是母亲却把我往后掀开，冲那两人的手电光和骂声转过去，撩起围腰帕，埋头撞去。那两人识得母亲的厉害，不敢把手电光再在母亲脸上晃，却也不甘示弱，和母亲对骂起来。我在母亲身后，不知所措。我很想看电影，但是母亲和那两个女人的吵声比电影的声音还大。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再看电影，围过来，笑着，看她们吵。母亲披头散发。那两个女人披头散发。电影场的光线忽明忽暗，忽红忽绿，母亲的脸已经不像母亲的脸。
　　 那天晚上，电影并没有放完。在母亲和那俩女人的吵骂声中，草草收场。
　　
　　 三、烈日，黄花，浓浓的墨斑
　　 那年我读初三。放假，暑假。在那个炎热的暑假里，我几乎每天都呆在家里，不出门。我为自己找到的不出门的理由是，来年便要参加中考，时间紧，任务重。正是农忙时节，玉米水稻要及时收回家，油菜小麦要赶紧种下地。父亲和母亲，我几乎每天都见不到他们的影子。我睁眼起床的时候，他们已经出门；而当晚上我睡下，他们往往还没有回来。我不能帮家里做任何一点事情，但是母亲由了我。母亲说，读书吧。母亲说，读出头就不会像我们这般苦累了。
　　 房屋旁边有一片小竹丛，那下面就是我每天呆的场所。一把椅子，一本书，一杯茶，一张蒲扇，我就这样把自己一天的小日子打发过去了。那真是一个酷热的夏天，白辣辣的阳光整日里不打一个盹，把树木的叶子都燎卷了边儿。幸好我呆的地方竹荫很厚密，几乎没有一小片光斑能够穿透竹荫漏到地上，不过那热腾腾的暑气还会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蒸得我喘不过气来。
　　 其实我的所谓念书真只是一个理由，我的心真不在书上。不是不在书上，是不能在书上。夏天读书是一件辛苦的事，光，暑气，汗水，瞌睡，花脚蚊子，黑芝麻一样叮人奇痒的蚋虫，嘶吵嘶闹的各种蝉声。何况还是个炎热的夏天。
　　 常常是在梦中给人喊醒。我呲牙裂嘴直起腰来。我呲牙裂嘴是因为椅子的靠背咯痛了我的脸，而脚踝周围又长满了红通通的包，火烧火燎，痒得钻心。就听到笑声。笑我的人自然又是来地里摘花的幺婶。她在我布满蚊蚋的脚踝上拍一把，拍出一滩血迹。她从地上帮我拣起书，抖了抖灰尘，放在我怀里。
　　 幺婶的黄花地在我家屋子的旁边，竹荫的对面，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很大一片。幺婶每天上午十一点来地里摘花，一直摘到下午四五点。黄花算是我们这里的一种土特产。早上开始胀苞，下午四五点钟开黄灿灿的一片。但是人们不会让它这么黄灿灿，花开就没价值了。摘花最好的时段是正午前后，那时花苞胀得不紧不松，大小合适，摘下制作成的花干，是花中的上品。但是幺婶的男人在外打工，家里再没有多余的劳力，所以她摘花，总是提前得很早。
　　 我其实很不愿意她来摘，每次来，都要惊扰我的好梦，还总不忘教育教育我。而她教育我所举的事例却又是她的两个儿子，这让我很是不高兴。她两儿子都读高中，自然，这在村里是很少的。她说——她说到她儿子的时候总是神采飞扬，全不是对我那副悲天悯人的口气——她说，你老表（自然就是她那两宝贝了）……你老表……有个时候我有些不服气，我老表咋不回来帮你摘花呀？都放假了呀，怎能让你一个人在太阳底下晒这么长的时间！对呀！我这话不但没有击倒她，反让她更来劲了，是我让他们不回来的。他们说在外补课，学校统一规定的，我就让他们补了。她说，钱就钱嘛，只要是对学习有好处的事，我就是砸锅卖铁都让他们去。
　　 统一规定？怎么后山的明子却不补？他们不是同一个班的吗？突然就有了凉意。什么时候已经变天了？原来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晴空已经有了一堆厚厚的乌云，跑过来，跑过来，还有风，刮得黄花杆几乎贴了地。书页已经控制不住，哗啦哗啦，自个儿不知翻了哪去了。又猛然想起，早上母亲出门的时候，交代让我收谷子的，收谷子的。我拔腿就往晒谷场跑。但我仍然迟了一步，我刚把谷子归拢，豆大的雨滴就下来了。我把竹簟撑起来，竹簟成了我在风雨中一叶小小的薄薄的帐篷。
　　 我把谷子收回来，冲了一个澡，换了衣服。我有些累了，上床躺了一会儿。我醒来以后，雨还没有停，檐下的水流成了直线。雨中的一切静悄悄的，父亲母亲还没有回来，这么大的雨！屋旁的黄花地静悄悄的，花枝在雨中疏淡而生活，有一种凄迷的美。那花枝丛中，幺婶还在那里，像一块浓浓的墨斑。
　　
　　 四、陡坡，柴禾，老婆疯了
　　 每天放学回家，在一段陡峭的坡路上，我都会遇上她。按照地方上的辈分，我该叫她“老婆”。“老婆”就是曾祖母，这是地方上的称谓。那时候我还小，还不太懂得害臊，以为老婆就是老婆了，再不是别的。一看见她，我就高声武气喊，老婆！老婆就，哎……声音甜润而婉转。
　　 有时是在坡头，有时是在坡尾，更多的时候，是在斜坡的某一截石阶上。那是一条青石小路，陡，长，弯拐。有雨，还溜滑。它是我通往学校的必由之路。早上从家到学校，爬坡。下午从学校回家，下坡。下坡其实并不比爬坡好走，那时候一般都疲了，饿了，腿软了，每甩一下腿，空空的肚囊就秋千一样荡一荡，扯得心口一阵阵发慌。这是一段枯燥的路，几乎成了我童年的心病，用不着老师交，我很早就明白了所谓读书如登山的这种道理。
　　 唯一让我的心情有些上色的就是在这里我能够遇到老婆。就像预先约定好一样，老婆总会在坡路的某一个台阶上，歇着，等我。当我小鸟一样唱着“老婆老婆老婆”飞向她的时候，她又总会从腰间的围腰帕里抓出一些好东西给我。有时是一块干玉米饼，有时是一把炒蚕豆。给你给你，还剩一些。我怀疑压根就是老婆专为我准备的，她吃剩的？她都七十多岁了，嘴里已经没有几颗好牙齿了，还能吃这种干硬的东西！
　　 老婆还真不是专为了给我炒蚕豆才在这里的，老婆是去捡柴。就像我每天去读书一样，捡柴就是老婆的工作。和我不同的是，我早上是上坡，下午是下坡；老婆则早上下坡，下午上坡。另外我还觉得我们对各自工作完成的质量也有区别，我的成绩一向受人称赞，而老婆捡的那些柴，那是柴呀，丫丫杈杈，皮皮叶叶，胡乱地插在稀眼背篼里，有时候她手里还拖一枝。每一走，枝叶就摩曳在一起，发出一些琐碎散乱的声音。老婆还走得极慢。她深埋着头，极小心地迈出一步，就像害怕踩到蚂蚁一样。我以为她那样深埋着头，正是在观察地上的蚂蚁，要把脚放到没有蚂蚁通行的地方。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再看见老婆。已经是初冬了，早上起来，地上往往有一层白霜，凛凛的白霜把地面结得很硬，还溜滑，像滑冰场一样。起初我以为老婆是怕冷，怕溜，不再上山。后来我听母亲说，她是摔断了腰。摔断了腰！母亲说着说着就抹眼泪，你姑婆（老婆的女儿）一家可惨了，你姑婆一个寡妇人家，两个孩子，都在念书……本来你老婆还可以帮衬她一些，如今腰却断了，还得你姑婆把屎把尿……
　　 我决定要去看看老婆。但我不知道该给她准备什么礼物。一把炒蚕豆？一块干玉米饼？如今她还咬得动么？正当我为这事费尽踌躇的时候，母亲却阻止了我。啊呀，你不要去！你老婆腰坏后，性子也大变了。逢人就骂，见东西就摔。对你姑婆尤其凶，整天嚷嚷着你姑婆对她不好，不孝，要吃这吃那。可你姑婆给做去，她又一掌掀翻在一边……母亲又抹一把泪，你不知道你老婆原先是一个多好的人，她从来没有骂过你姑婆一句，她们的感情！都七十多岁了，还像牛马一样帮你姑婆干……可现在，兴许是摔交的时候把脑筋给摔坏了……
　　 后来又听母亲说老婆死了。是自个儿发了疯，姑婆安顿好她，出去干活的时候，她就用一根腰带把自己吊死在床头的。母亲说，奇怪的是你老婆死后脸色非常安详，而且血色始终不褪，红扑扑的，像睡熟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