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的槐树
说起来大约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老家的房子与后院三爷家中间是一条能并排走两辆马车的街路。那一年,八十来岁的三爷,喉喽气喘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棵槐树,每棵也都有擀面杖粗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三爷把那几棵树栽到了我家后墙外,跟我家墙外那几棵碗口粗的大槐树紧紧地依傍着,就差没搂到一起了。树这么个栽法,村里人还头一回看到。谁家栽树不是把树栽到自己家房前屋后。没有把树越过道路栽到别人家墙边的道理。不知道这三爷是怎么想的。
我的父母看到那几棵凭空而降的小槐树,感觉有点小鬼犯边的意思,但生气过后,并没采取什么行动。我们小孩气不过,说给他拔了,哪有把树栽到人家墙根底下的?三爷爷是不是老糊涂了!父亲不说话,一直沉默着,我知道他的心理。大约因为三爷可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一个老长辈了,他不能去冒犯三爷。母亲看了两眼那几棵小槐树,说:“不就是几棵树吗?栽就栽吧,你三爷岁数大了,可能糊涂了,千万不要拔他栽的树,不要惹他生气。他知道栽树也是好事,他不栽在这里能栽哪里?可能是实在找不到地方了。再说,咱家的树都长那么大了,也不能影响什么,随他便吧!”
是啊,我们家墙边的那五六棵槐树都长得比房子还高了,比三爷栽的那几棵树高一倍还多,而且枝繁叶茂的,不会受多大影响。确实,三爷的那几棵树,看起来就像栽到森林里的几棵茄子秧。尽管三爷成天拄个拐杖,搬块石头坐在他栽的树下看着,可是他栽的那几棵树还是没能都存活下来,就活了一棵,那一棵还正好栽在我家后院来往出入的墙门口。三爷的那棵树,跟我家的一棵树仅隔一尺,一粗一细地守在我家后院门口。
三爷为他的树骄傲,成天拎着拐杖坐在树下,面无表情,犹如深山老林里坐的一个老僧。是那“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王维吗?还不太像,他的山羊胡子不飘逸。是那“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的陶潜吗?也不太像,他的眼睛里有怨气。他就那么形容枯槁地坐在他的树下,大有一种“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架势。谁也别想靠近他的树,如果有孩子们从那树边跑过,若是碰了他的树,他就会举起拐杖,毫不留情地向你的身上打去,不管脑袋屁股,打你没商量。每每气得他的大儿子都要把他拽回家去。三爷成天守着他的树,以至于忘记吃饭,他的儿媳妇每当吃饭时就要喊他,到后来吃饭时干脆就不叫他了。
用现在的科学分析,三爷是患了严重的恋物癖,至少是偏执型神经综合征。那时,我们还小,不知道三奶奶离开多少年了,三爷爷一个人孤独了多少年。是不是三爷年轻时跟三奶奶有一段关于种树的爱恋,那树可真就是三爷唯一的精神图腾了。谁知道这老爷子心里到底埋藏着什么秘密呢?
农村有民俗:前不栽杨,后不栽柳。但千年前的陶渊明有诗歌为证,“桃李罗堂前,榆柳荫后檐”,可见什么事都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或标准。三爷家西边邻居门口就有两棵高大的白杨树,形成了天然的树大门,并未见他家有什么灾祸。可见那些人为的规矩也未必有什么道理。
大约种树三五年后,三爷就找三奶奶去了。曾经,我们都这样想,三爷走了,那树也该没了。可是,那可是三爷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了,谁又能忍心让那棵树死呢?就任其自由生长吧!
这一晃四十多年了,如今,村里修了柏油路,我家老房子被弟弟翻盖了大楼座。低矮的后墙都扒倒了,石头垫成高高的房基。三爷栽的那棵树就在台阶下面,歪斜地生长,竟然有腰粗了,跟我家原来的一棵槐树形成了一个高大的对号,形状竟那么和谐。夏日,两棵树浓荫蔽日,树下坐了很多乘凉的老人和孩子。老人们讲着村里的奇闻异事,却没有谁会想起,这其中有一棵树是三爷当年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