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老二这一次摊上大事了，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小区里的人也没有想到。刘老二以为别人不知道，可小区里暗地里早就传开了。刘老二这个人平时在小区里只占得面子吃不得亏，口碑不好，所以小区里的人都有点幸灾乐祸。可也有不相信刘老二会有事的，就是那个开服装店的吴胖子。他披着件银灰色的西服，挺着个大肚子对大伙咋呼：“哎呀！这刘老二打了一辈子鹰，怎么会被鹰啄了眼？不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肯定是谣言，大家别相信！如果是真的，那才好呢，那叫报应！”
　　 吴胖子为啥这样损啊，巴不得人家吃大亏，好像人家吃了大亏，他才高兴，好看人家的“彩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刘老二和吴胖子是一个村子的人，又是同一年出生，可人却大不相同。先说个子：刘老二又高又瘦，像根竹竿；吴胖子又矮又胖，像个冬瓜。再说性格：吴胖子寡言少语，一棍子打不出个屁，凡事都在心里；刘老二多嘴多舌，整天到处瞎吹，凡事挂在嘴上。
　　 这一对同年，穿开裆裤时就开始在一起。小时候他们经常吵架。论拳头，刘老二不是吴胖子的对手，可每次吃亏的都是吴胖子，因为吴胖子每次打赢后，总得损失点玩具或者食物什么的去哄他。在拳头以外的事上，吴胖子更不是刘老二的对手。
　　 那次村里来了一个卖麦芽糖的，两家的大人都买了一些，刘老二和吴胖子每人拿了一小块到禾场坪吃。刘老二几口就吃完了手里的糖，眼睛又盯上了吴胖子手里的。吴胖子舍不得一下子把糖吃完，正一口一口地吮，见刘老二盯着他手里的糖，忙把拿糖的手藏到背后，嘴里说：“你不要看我的糖！”
　　 刘老二吞了口口水，说：“你把糖给我尝一下，看和我的是不是一样。”
　　 吴胖子当然不答应：“不给！”
　　 “我只尝一下，等会我到家里拿块大的和你一起吃。”刘老二流着口水说。
　　 “真的？那你就尝一下。”吴胖子被说动了，把藏在背后的手伸到了刘老二面前。
　　 刘老二伸出舌头舔了舔吴胖子手里的糖，吴胖子正想把手收回去，冷不防被刘老二一口把糖咬了去。这下吴胖子当然不干了，一下把刘老二推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伸出手指在他嘴里乱挖。刘老二咬着了吴胖子的糖，哪敢在嘴里停留，囫囵就往肚里吞。这麦芽糖又软又粘，由于吞得急，粘在喉咙里，吞又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卡得刘老二翻白眼。后来还多亏吴胖子的手指挖了一下，把粘在喉咙里的糖挖动了。糖一松动，刘老二赶紧把糖吞进了肚里。吴胖子当然不能再把手指伸进他肚子里去挖了，气得圆睁双眼，握紧两个拳头就要揍他。刘老二赶紧一边求饶一边出主意，让吴胖子到家里去偷米来换糖吃。吴胖子果然照办了，从家里偷了一些米，换了一大块糖，两人勾肩搭背吃了个不亦乐乎。
　　 像这样的事在刘老二和吴胖子之间可谓司空见惯，小时候不觉得怎样，就算打一架一觉醒来也就忘了。可长大后，刘老二还是那德性，吴胖子当然知道刘老二那是欺负他，于是两人就产生了隔阂。尤其是吴胖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时常念叨。偏偏这一对冤家又像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总是形影不离：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一起缀学，又一起到县城来做生意、住一个小区。
　　 刘老二做五金生意，吴胖子做服装生意，两人各干一行。吴胖子怕吃亏，又刻意躲着刘老二，所以虽然两人是同村同年，却颇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可就算这样，吴胖子不久前还是吃了了刘老二的亏。
　　 这天，吴胖子从店里回家。在小区大门口，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吴胖子狐疑地把手机放到耳边，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子热情的声音：“想起来了吧，知道我是谁了吗？”
　　 吴胖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好气地说：“你说什么？我知道你是谁？”
　　 对方并不生气，一连打了几个哈哈，说：“吴老板，你再想想……”
　　 咦，怪了，对方怎么知道我的姓？听声音，电话里的人好像是浙江口音，于是说：“你是浙江的？”
　　 对方说：“对，对，对对对！你终于想起来啦！哎呀，你怎么这样贵人多忘事啊，连老朋友都不记得了，服装都卖完了吗？”
　　 浙江的，还知道我卖服装，有点像厂里的业务员小李。吴胖子的服装都是浙江厂家的货，平时常常有厂里的业务员过来，不由脱口而出：“你是小李？”
　　 对方夸张地笑了两声，说：“对对对对，我就是小李，这会想起来了。哎呀，你看你，老吴啊！哈哈哈哈……”
　　 原来真是厂里的业务员，吴胖子说：“小李，你现在在哪里啊？怎么换了手机号码……”
　　 “哎呀，这是我另一个手机号。是这样的，厂里这次要处理一批服装，便宜得很，我就想到了你，特意赶来找来。”
　　 吴胖子忙说：“那好啊，太感谢你了！你现在在哪？”
　　 小李在电话里语气一变，说：“唉，别说了，我现在在你们省城长沙。本来准备今天到你那里来的，昨晚住宾馆，玩……玩了个小姐，没想到被派出所的查到了，说我嫖娼，罚了几千元，现在身上连车费都没有了，你……你能不能给我打三千元钱过来啊？”
　　 听说是这种事，吴胖子竟深信不疑，马上按对方指定的账号打了三千元钱过去。可打了钱后，左等右等，不见小李过来，再打那个电话，关机。吴胖子忙打电话到厂里去问，结果小李根本没出来，厂里也没有服装要处理。上当了，被骗了三千元。
　　 原来刘老二比吴胖子先接到那个骗子的电话，被对方套出是做五金生意的，对方说公司有很多商品要处理，包括一批五金。刘老二是什么人？精明人！他有点怀疑，又不甘心丢掉发财的机会，就想到了吴胖子，想让他先探探路。于是就谎称自己有一个姓吴的伙计，想和他商量一下，一起把那批处理品都要了，接着把吴胖子的姓名、电话号码说了出来，还告诉对方吴胖子是做服装生意的。没想到果然是骗局，吴胖子被骗走了三千元。
　　 吴胖子得知了实情，气得差点吐血，我日你刘老二八辈子祖宗，这么缺德的事也想得出来!
　　 吴胖子吃了一次这样的亏，整个小区甚至市场的人都知道吴胖子是一个“四爷”（本地俗称，精明的人称作“三爷”，“四爷”则恰恰相反。）了。现在听人说刘老二这一次吃大亏了，他不开心才怪。可他却偏偏不信，可能是被刘老二欺负怕了，认为刘老二这样精明的角色不可能上别人的当。
　　
　　 二
　　 刘老二感到口干舌燥。正是初春，乍暖还寒，他的额上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站起身，脱掉身上穿的黑色夹克，到厨房倒了一杯开水，重新回到沙发上，眼睛望向电视机。电视机里有花花绿绿活动的图像，耳中也有音乐声和说话声，可刘老二却不知道电视上的图像是些什么东西，耳中的声音也像遥远的梦呓。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手抖动了一下，杯子里的开水洒出一些在手里，烫得他咧了一下嘴。原来刚倒的开水忘了喝。
　　 十八岁的儿子斜躺在沙发上，嘴里嚼着槟榔，眼睛望着电视机，一双脚搁在茶几上，脚上套着白色的袜子，袜子上有一圈圈黑色的污渍。随着电视机的音乐声，他的两只脚一左一右不停地摆动，一副怡然自得、很享受的样子。
　　 一阵恶臭扑进了刘老二的鼻子，他皱着眉搜寻了一遍客厅，眼光很快锁定了儿子搁在茶几上的那双脚。刘老二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对那双不断晃动的脚产生了强烈的愤怒。很快，愤怒就化做喝斥声从喉咙里咆哮而出：“你把你那双狗爪子收起来！你把它摆到茶几上很好看是不？满屋子都是臭味，人都被你臭晕了！”
　　 儿子显然不理解刘老二为啥发这么大的火，自己这样子不是经常性的吗？这人今天吃火药了，不理他就是。所以，并没有把脚从茶几上移走，只是乜斜刘老二一眼。刘老二被儿子那一眼彻底激怒了，把手里的茶杯“呯”地砸到了客厅中央，杯子四分五裂，茶水四处飞溅。这一下儿子有反应了，把脚从茶几上缩了回去，趿拉上拖鞋，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像是回应刘老二，“呯”的一声，房门重重地关上了，整个房子好像都抖了一下。
　　 正在做中饭的女主人把头从厨房里伸出来，诧异地望着刘老二，不知父子俩发生了什么事。
　　 刘老二把头埋进双手手掌里，心里像有三十只猫在抓——真正的百爪挠心啊！
　　 江四爷，这个王八蛋！只有没用的人才会被人叫“四爷”，我怎么会相信他这个“四爷”呢？
　　 在这个小县城，刘老二绝对可以算是一个成功人士，走在大街上也能昂首挺胸。还不到四十岁，就拥有两套房子、一辆奥迪Q6，银行存款也有七位数，五金生意更是做得顺顺当当。如果不是江四爷，他的日子肯定过得有滋有味。
　　 去年夏季开始，市场里悄然兴起了一种生意——“钱生意”——也就是开投资公司。投资公司赚钱快啊，短短几个月就能赚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于是，县城里的投资公司就像是春雨过后的杂草——遍地都是。
　　 众旺大市场开投资公司最有名的就算江四爷了。
　　 江四爷是做百货生意的，生意平平，在市场里处在中等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自从他和人合伙开了投资公司后，那钱就像涨洪水一样。第一个月赚了一套房子，第二个月赚了一辆宝马，第三个月……本来像这种高风险的生意，市场的人还有点犹豫，大部分都在观望。可看到江四爷那么赚钱，在事实面前，大家都动心了。于是，个个争着把银行的现金、信用卡交给江四爷。那火爆情景，就像煮沸了一锅粥。江四爷生意最旺盛的时候，手里拥有两个多亿的人民币、握着二百多张信用卡。可想借钱给他的人还是不停地往他那里跑，他就把月息分成了三个等级：一般的人给二分五的利息，朋友给三分，亲戚给五分。
　　 有这么好的赚钱机会，刘老二当然不会错过。但他却多了一个心眼，想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可这一观察就坏事了，几个月过去了，江四爷不再收钱了。怎么办？当时快过年了，刘老二眉头一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到乡下买了一头牛送给江四爷做过年礼物。江四爷脸上笑成了两朵花，心里说，借钱给我还给我送礼，哈哈，这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就让我江四爷遇上了，看来我江四爷真是个大大的能人。
　　 刘老二开始借了二十万给江四爷，一个月后，江四爷给了刘老二八千元利息。尝到了甜头，第二个月，刘老二又多借了十万元给他，月底的时候，江四爷给了刘老二一万一千元。这可比做生意来钱快多了，看看没有什么风险，刘老二把存折上的二百五十万都转给了江四爷，一个月后，江四爷给了他七万五千元利息。每天躺着都能赚钱，为什么不扩大规模呢？恰好有一些钱不多的人家，江四爷嫌麻烦，不收他们的钱，他们就把钱都借给了刘老二。刘老二又打起了亲戚的主意，他到处去借钱，给人家一分五的息，这样凑起来又借了三百多万给江四爷。后来，他又想到了吴胖子，吴胖子也做生意，肯定有钱。
　　 吴胖子在市场做服装生意，投资公司的事他也听说过。大家都把钱往江四爷那里扔，他却不为所动，不去跟潮流。每天卖他的服装，赚个三、五百元一天，也觉得心满意足。
　　 刘老二提了两瓶“开口笑”，一条“和天下”高档烟，兴冲冲地敲开了吴胖子的门。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吴胖子显得并不热情，看到刘老二把东西放到了桌上，他心里更有点发寒。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果然，刘老二屁股还没坐稳就提出要向吴胖子借钱。吴胖子一听，用奇怪的眼神望了一眼刘老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我哪有钱借，自己的资金都周转不来。”
　　 刘老二一脸的灿烂霎时僵住了，心想这个死胖子怎么这样不讲情面。他稳了稳神，又说：“老吴，我要进一批货，得一百多万，现在还差五十万，你帮我个忙，我只借一个月，一个月就还给你，行不？还算你一分的利息……”
　　 刘老二话还没落音，吴胖子就打断了他：“你别浪费口水了，我一分钱也冒（没）得借！”
　　 刘老二见吴胖子水都泼不进，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心里凉了半截，悻悻地站起身。走到门边，他想起那两瓶酒和一条烟，心想，你一分钱都不借我，我干嘛送你烟酒，吃脱你的牙齿！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拍了一下脑门：“哎呀，差点忘了，给隔壁带的东西还在你这里。”说完返身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烟酒就走。吴胖子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在吴胖子那里没有借到钱，刘老二又绞尽脑汁，看还有哪个漏网之鱼没有借钱给他。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人还能打点主意，一个是他的老父亲，一个是他父亲的邻居九奶奶。当天下午，他就开着那辆奥迪车回了家。
　　 到家后，刘老二把借钱的事和父亲一说，他父亲就拿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那意思是，你每年给了我多少钱？我哪有余钱？刘老二当然不是傻子，他知道父亲没钱。但他记得父亲手里还有几千元用来买棺材的钱，猪舍里还有两头肥猪，两样加起来也有差不多一万元。他也就装愣充傻：“这次有一桩好生意，实在太赚钱了，一万元钱一个月就能翻一倍……“
　　 知子莫若父，他父亲岂能不知道这个儿子心里有几道弯弯，没等刘老二说完，他叹了一口气：“等会你去找个杀猪的来，我手里还有几千元你一起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