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流水的极致】
　　 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如期而至，此刻，时间变得阔大而无限。
　　 两只黑色的鹳鸟顶着晨光，自松林里扶摇而出，它们停在水边，四处观望，整理羽毛，将长长的喙伸入水中，寻找食物。
　　 梁家寨湿地，是沿滹沱河道划分的一个正在完善中的湿地公园，这里，光照充足，水量丰沛，草灌茂盛，水鸟众多，特别是随着夏至节气的到来，一些喜阴生物开始出现，使延绵几十里的沼泽地、水域、河流、水库，池塘生机盎然。
　　 鹳鸟形似鹤，亦如鹭，身形高壮，羽毛灰白，嘴赤而长，足长而红，羽毛黑白相间。在安徒生的童话里，这种鸟生活在炎热的尼罗河畔，夏天，会飞到北欧避暑，在人们的屋顶做巢，生儿育女。童话通常带有现实世界或多或少的影子，鹳鸟的存在，使现实变得浪漫而值得期待。有几年夏季，未知何因，鹳鸟未至，仿佛突然中断了消息，它们之前的身影和鸣叫成为一种悔恨的追忆。的确，那几年河道里成日机器轰鸣，人们陶醉于黄沙所带来的经济收入。幸运的是，这些行为截止在人们醒来的那刻。当鹳鸟如家燕般重回旧巢，这里的山水，复焕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悦。
　　 民间有夏九九之说，以夏至这天为起点，每九天为一个九，每年九个九共八十一天为夏。这段时间，也是湿地极盛繁茂的时候。一群野鸭嘎嘎地叫唤，在它们眼里，茂密的芦苇仿佛苍天大树，阻挡着行程，当它们颇为狼狈地劈开苇丛，自不断倒下又不断直立的芦苇中钻出来，烦躁的叫声中虽带埋怨，但亦有得意和侥幸。
　　 浅浅的河底，绿藻将它的身体无限度地扩张着，那些鲜艳的绿色，将水底的石头、腐木以及近旁的树根全部遮蔽，它们宛如张扬而随心所欲的孩童，肆意而毫不留情挥霍着全部拥有，永无愧悔之意。
　　 有一种灰色的小鱼，每年夏天，都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浅水中，其形酷似麦穗，故名。它们对藻类生物情有独衷，终日环绕其间，乐于获取自己所需。村里小孩，喜欢拿玻璃瓶子，将它们逮住，放到家里养。也有大人将它们用塑料袋装上，当鱼饵，到鱼塘钓大鱼。习惯总让人信服和依赖，倒没了妥当与否的顾虑。生物的相处方式是如此奇特，在一起，各各为政，却又互相依存。
　　 滹陀河沿岸，还生长着一种具有本地特有的龟，因其喜居淤泥中，俗称淤泥鳖。它们悠闲而惬意地窝在淤泥中，不屑日月淘淘。乌龟的慢，静，遇事不惊，仿佛堪破红尘的老僧，为人们所推崇，但这种修炼，似乎常人是做不到的。对于无法达成的理想，常下里的做法，不过是津津乐道之后，去仰慕，或者鄙视。
　　 生在水面的浮萍，是沿河村庄里家畜和家禽的好饲料，这种生长极快的水生植物，具有性寒、味辛，具有发汗透疹、清热利水的功能，主治发热、麻疹、水肿等症。这些药理性在家畜和家禽身上发挥了效应，皆因此，它们才可活的更久，使主人更心安。
　　 村里夏日，太阳是一朵不凋零的花，而一湾深深浅浅、宽窄不一，时断时续的河流，是供养花朵的土壤。翠鸟有蓝缎子般的羽毛，喙长而红，当它立在傍晚风中摇曳的芦苇上时，风也使它身上的蓝缎子抖动起来，在这里，它有鹤立鸡群般的高雅和卓绝。近年来这些鸟雀日渐增多，家里屋檐，树木草丛，无意便可获见它漂亮的影子，令人惊奇之余，徒生慰籍。生物自动寻访适宜之地前来栖息，颇值欣慰。盂县，山西东部的小县城，静居角隅，却天然纯粹。
　　 湿地之中，水生作物如火如荼生长，苦草、荇菜、浮萍、菖蒲、芦苇、水芹菜……它们开着小白花，小黄花，小紫花，仿佛夜晚的星星铺在了蜿蜒几十里的湿地之上，高处是翠鸟、云雀、野鸡，猫头鹰们的嘻闹之境，低处是蜻蜓、蝴蝶们徘徊之所，再低，是浓郁的绿植漂浮于水面，而水面下，灰色的小鱼和黑色的蝌蚪正惬意地游动。夜晚，野猪和袍子们在庄稼地里穿梭，它们在寻找食物的同时，在月色里同时享受着生存的紧张和美好。
　　 差不多湿地的每块石头下，都藏着地域里关于水汽和湿润的特别秘密，而蝎子，无疑是这些秘密的背判者和暴露者，它们飞快地逃窜，试图使秘密深藏，但对于日光下一切事物来说，秘密从来不曾出现。
　　 沿着流水蜿蜒的身姿，凉爽的风轻轻拂过，亦轻拂生物们的睡眠和梦境。
　　 大雨之前，雷声和闪电试图撕破这种安谧。夏天的雨，仿佛馈赠，仿佛游戏。当雨停歇，彩虹会自西边升起。
　　
　　 【一钵汤开启的仇犹夏日】
　　 浩荡的春风停歇于某个深夜，槐香氤氲不歇，星群大片呈现，黎明前夕，时间大鸟驮来一个新的节令，《历书》记载：“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此刻，夏天的气息，宛如空中水流，迅速洇染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立夏之日，人们将眉豆、小豆、绿豆、豌豆等食材，在前一夜放在铁锅里，加食用碱，煮到汤呈深红色，盖子闷住，一夜之后，豆子开始膨胀，原汤里再放玉米碴、高梁米、麦粒等，在纹火上熬煮，并适当地续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通常，需要三小时左右。续水是个技术活，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汤寡淡，入口无味，少了，太稠乃至要糊掉，失了汤的本质。盂县人，将此汤叫做红豆汤。红豆汤在传统中，是立夏日特有的食物，跟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一样，是必食之物。这也就预示着，从今日起，气温渐逐渐升高，汤水成为每日里必须的食物。
　　 红豆汤出锅时，锅里的豆子们已绵软，入口即化，旧时食物瘪缺，里面多饭工业糖精，三四粒下去，一锅汤便有了隐隐的甜味。如今多于关火前放冰糖，食时糖味全入，甜而不腻。一锅汤必得有一沓饼来配，才是立夏日人们的食物。这种饼盂县人叫它饼折。将绿菜，韭菜切碎，加入面，放花椒面、盐，用凉水搅成糊状，火上放专用铁鏊，上刷油，将一勺面糊匀称地倒入，盖好，大约三分钟，一张饼便成了。吃时卷成卷，沾辣椒醋。也有切成方形下块，加葱花鸡蛋炒着吃的。
　　 在盂县，立夏这天，吃红豆汤就饼折的习俗流传已久，具体年代及相关传说史料无记载，但有一定的科学道理。立夏以后，天气转热，传统中医认为，“暑易伤气”，“暑易入心”，人多倦怠，胃口大减，只有汤食和清淡之物可安抚夏日的肠味。全国各地有许多习俗，诸如喝冷饮、烹食嫩蚕豆、吃立夏饭、立夏蛋、秤人等。而盂县人的夏天，是由一锅甜滋滋的红豆汤开启，喝下这锅汤后，万物才开始有了夏天的味道。
　　 此刻，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田边地偃，沟沟岔岔，山上崖下，村中河边，一些自然生长的植物根茎和叶，被巧妙地烹饪出来，成为人们桌上的菜肴。自然博大的力量，造就了生物的多样性，使有机物中的能量在生态系统中层层传导，环环相接，从而让世界葆有生生不息，极具完整的生物食物链。
　　 槐花刚绽，它嫩黄的色泽及清爽的香味令人馋涎，旧时人们喜欢从树下摘下直接入口，如今最好吃的当属槐花馅饺子，将槐花用水焯过，跟肉、葱末拌匀，捏成铰子，沾蒜醋食，别有一味。
　　 龙华河两岸香椿芽在一夜之间爆满枝头，人们竞相采食，或送到城里菜场，或入了自家厨房，香椿炒鸡蛋、凉拌香椿是最常见的农家饭桌上的菜肴。
　　 有一种叫刺青（苦菜）的野菜，亦是人们喜爱的东西，他们将它挑回来，泥根摘掉，用水洗净，开水棹过，晾凉，放容器里淹制，一般以米汤和面汤为引子，大约三四天，即可食之。这就是人们喜欢吃的酸菜。可炒着吃，也可凉拌，可成汤，可调味，荞面凉粉、面皮、面条、菜饭都离不开酸菜，在夏天，一碗正宗的酸菜汤，带着酸、清、香、辣等味道，让肠胃感觉到食物于人熨贴的关切。正宗的酸菜，从来在山乡僻壤里，在那里，野菜是他们主要的菜蔬，而城里桌上的野菜，作为绿色食品，大多是罐头制品，已失却了野菜本身的带着泥土气息和乡野风情的味道，与更多肉类和海鲜们，包装精致，做法讲究，摆在宴会上，成为一种另一种时尚。不久，甜苣开始在田野里疯长，它的口味绵软，苦味全无，它很快就代替了苦菜。酸菜如果腌好了，不用换汤水，只需将应季的菜蔬加进去，诸如芥菜、圆白菜、白菜等，旧时人家，一年四季酸菜不断，那老菜瓮，有股陈香。
　　 石缝里白色的野蒜，河沟里嫩绿的艾蒿，雨后草地上褐黑油亮的地衣，荠菜，野苋菜，马齿苋……连满山的杨条梢（山柳）摘下，开水焯过，用盐腌，加蒜沫，香油，都是一道口味清爽的菜肴。世间万美，均是食物的起源，亦是生命延续的保障和理由。
　　 湿地里有成片的芦苇，早年老人用来编炕席。那是一种熟练的手工艺，当时有专门的篾匠，出入乡村，补席，编席。席子是火炕上必不可少的物件，它能隔热，隔土，防潮。有一张席子的人家，是要被人羡慕的。立夏后，芦苇的嫩叶冒出来，尖尖的，颜色浅浅的，此时将之摘下，与猪肉爆炒，又是一道美味。再过一段，芒种前后，端午至，苇叶渐宽，色渐深，人们打下，用来包粽子吃。苇叶的清香，仿佛一种精神，身内身外，令人清幽干净。
　　 最去暑的盂县特色夏季食物，是小豆菜饭，将昨年的小豆在石碾子上碾成碴子，跟小米一起熬制，炒好的黄豆和酸菜放入，加盐，出锅，晾凉后食用。从田里锄地回来的人，进门总要喝一碗小豆菜饭，才去洗涮，收拾农具。
　　 一钵汤予肠胃的爱是绵长而稳妥的。它引来一个节气，也引来一个季节，引来漫山遍野植物的葳蕤茂盛，也引来人们对丰收的渴念，对日子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