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稍微睡过了头，一向早到的红菱，匆匆赶到来苏味很浓的医院时，已经晚了十多分钟，一种不安一下攫住了她。
　　 一进办公室，见护士长杨玲和同事李小娜几个人围在她的桌前，大声地说笑着。红菱自己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她一直没能进入她们的谈话圈子，拿起热水瓶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打开水时，杨玲叫住她：红菱，来看看，谁给你送的花儿？红菱转过身，这才发现在她的桌上放着一束鲜花，红艳的玫瑰里面夹着几支紫色的康乃馨，一束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花上，花瓣像涂满了油彩，似乎要滴落下来。红菱的眼前绽放出一片亮丽，可眼里的那丝光亮很快暗淡了。她一转身：谁会送花儿给我？杨玲一把拉住她：别忙着去打开水，这花儿放在你的桌子上，不是送给你，会是送给谁？李小娜笑着说：是啊，今天一早，我第一个到办公室，一进来就发现了你桌上的花儿，好漂亮呵！真的是送给她的！红菱一下子激动起来，脸上浮起两片红晕。她走过去，双手捧起鲜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清香，禁不住现出一种沉迷。李小娜一把拿过花儿：想起来了是谁送的？红菱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她一时真的不敢肯定是谁给她送这么好看的鲜花。李小娜又问：知道送花儿的意思吗？红菱有些窘迫地笑笑，那笑里甚至带着一点点傻气。李小娜凑过来：这玫瑰代表着爱意，这康乃馨呢？表示着温情，加在一起，那意思就再明了不过。红菱羞涩一笑：李姐，你不要乱说！李小娜有些夸张地笑出声来：看看，红菱脸红了，让我说到心坎上去了。红菱有些气急：你，你乱说！杨玲笑了笑：红菱，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正想着我们的红菱长得又不丑，怎么老不见动静，寻思给你介绍一个小伙，想不到你是暗中行动。中午，你请客，让姐妹们分享你的快乐，怎么样？大家连声附和着。红菱说：真的没有的事，护士长。杨玲摇摇头：明摆着的事，你还不承认，你这小气鬼，也罢，总有一天，那个送花儿的人会现面，我们逮住他就是了。又说笑了一会儿，大家才陆续去忙自己的事了。
　　 红菱却坐在那儿发呆，这束耀眼的鲜花把她阴暗的日子照亮了，她似乎一下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一种幸福的震颤像浪涛一样一阵阵漫过他的心里，她感到这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实在盛不下她内心的快乐。她起身拿起热水瓶，向医院食堂走去。
　　 今天的阳光真是好，温和地照在那一排冬青上，那碧绿的叶片上跳跃着无数碎光，就像她内心跳跃的快乐。她禁不住站住了，像是要抑制住她内心的蹦跳，潮红的脸上显示出从未有过的迷人。
　　 是谁给她送花呢？在这个城市里。
　　 红菱实际上是以打工妹的身份进入到这个城市。好不容易考进卫校的她，到了毕业的时候，却一下失去了分配工作的机会，自主择业，有关系的同学很快找到工作，而她，不要说在这个城市，就是在县里、乡里，她的社会关系也是零。
　　 老实巴交的父亲在一天的夜里，提着一只鸡和一些土产品，来到了乡卫生院长家里，院长瞄了瞄父亲手里的东西，满口答应，只要县里给指标，他一定同意接。父亲很高兴，屁颠屁颠地回到屋里，一说，红菱问：那到县里找谁要指标呢？父亲一拍脑袋：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那晚上，父亲一夜没睡着，不仅仅是为那些东西打了水漂。
　　 红菱第二天离开了家，来到了读书的这座城市。正好这家医院公开招聘护士，红菱也就成了这家医院的聘用护士。
　　 红菱，想什么心事呀？一个声音打碎了红菱的恍惚，一看，却是外科何主任色眯眯地笑着，走过来。红菱没有理睬，往一边走去。嗨，红菱，我有话对你说。何主任想叫住她，红菱很坚决地走进了食堂。
　　 红菱不是那种很漂亮的女孩，属于看上去还过得去的那种，但她个高，又丰满，显出了一身的挺拔，那种很浓的青春气息就抑制不住地从她身上散溢。红菱对于自己一直很低调，毕竟外科护士室有七、八个护士，就她一人是临时工，除了做事她很少去凑别人热闹，对每一个护士都很尊敬，姐长姐短地叫得甜。常常有这样的情景，护士们坐一起，谈论着谁又买了一件4000元的外套，谁的丈夫带她去打保龄球，一夜花掉几百元，谁去全市最高挡的美容厅，一次就花去一千元。红菱坐在一旁，听得一惊一惊的，除了羡慕就是叹息，因为自己为了买一件几十元的裙子，也要考虑几天，她们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窗户，而她像一个好奇的孩子，站在窗边，有些酸涩地张望着。她有时想：她们哪来那么多钱？大半年的观察，她发现依她们不到二千元的工资是无法消费得起，但她们大都有一个好丈夫，不是当官的，就是经商的，最差也是大学老师。夜里，一个人躺在一动就吱吱响的钢丝床上，红菱暗暗地想，要是自己也找个有钱的丈夫……幸福的感觉就一下把她笼住，可最后往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因为有钱的男人谁会看上她呢？
　　 倒是有个人看上了她，那就是何主任。红菱知道他看上的是自己的身子，更何况他儿子都读高中了。何主任常常会装着关心她的样子，拍拍她的肩，摸摸她的头：红菱，好好干。没人的时候，他会有意无意地在红菱那饱满的胸前摸一把，然后暧昧地笑笑。红菱都只有忍了，只是总有一种委屈在心里，想哭，却哭不出来。可有一次，红菱在洗手池边洗手，何主任溜了进来，一把抱住她，一张臭哄哄的嘴往她脸上凑过来，红菱拼命地挣扎，想喊却不敢。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何主任才松开手，红菱忙跑出来，伏在办公桌上哭了。杨玲走过来：谁欺负你了？红菱怎么能说呢？她一抹眼泪，笑笑：杨姐，没什么。
　　 红菱只有躲，一见着何主任就躲一边。一见着他，就像见了一只绿头苍蝇一样让她恶心，到后来甚至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里就发抖。晚上常做恶梦，梦见何主任一件件地撕碎她的衣服，然后如山一般地向她压来……
　　 花是他送的？红菱在吃力地提起四瓶开水时，突然想，不，不可能！他这种人还会想到送花？
　　
　　 二
　　 一进办公室，李小娜吃惊地叫出声来：看看，红菱的脸上开花了。大家便看着红菱笑，红菱感觉脸上更热了，忙转身去倒开水。杨玲意味深长地说：没结婚的女孩就是一朵花。李小娜走过来，说：红菱，我替你问过了，有人看见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拿着一束花进了办公室。杨玲接过话头说：红菱，什么时候带那小伙子让大家参考参考。嗨，那小伙是干什么的？家境怎么样？女人嫁人这一步很重要，走错了一辈子受累。红菱只能有些无奈地笑了。
　　 这束鲜花让她的心思一下子乱了，不断在她认识的人里面搜寻着那个可能送花的人，可她在这个城市认识的人实在很少，她想到了外科实习医生林能，是他吗？
　　 第一次见到林能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怦然一动，那是怎样一个帅气男孩啊！尤其是那眼睛，透着一种纯清而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让她的心底里禁不住生起一丝温柔。也许是由于都年轻的缘故，林能有事没事都喜欢踱到护士室，与红菱聊天。尽管红菱表面上装着很平静，与他矜持地说着淡淡的话题，可内心有一个东西在冲撞，掀起一层层浪涛，让她无法真正做到平静，闪烁的眼睛经常一不小心就碰到他的眼神，一颤，慌慌地闪开，却有一种欣喜和快意在身体里漾开。
　　 在充满血腥味的手术室里，红菱立在林能的身边，闻到的却是那种从林能身上散溢出的那种很浓的男人气息，她喜欢这种气息，甚至有些沉迷。在这种气息里，她会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来自身体的震颤，甚至会莫名地潮湿起来。这种气息还被她带到梦里，无数次像雾一样把她笼住，让她沉没。
　　 她想他应该看出了她的心思，可他却风平浪静，对她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甚至看场电影的邀请都没有，红菱便想是不是他不喜欢自己，可不喜欢，为什么又老是蹭到护士室跟自己说话呢？红菱便有些弄不明白了。
　　 如果这花是他送的，那一定是在表示某种意思。想到这，红菱的心里一下明朗了，仿佛听到了幸福声音，禁不住轻轻哼起家乡的小调：天上落雨一阵阵，打湿衣衫淋坏人。打湿衣衫妹会洗，淋坏身子妹担心……唱着唱着，突然感觉到办公室里很静，才一下发觉大家都在听她唱歌，忙停住不唱了。李小娜说：我说呢，心里藏着情哥哥，才把情歌唱得这么好听。红菱脸一红：你乱说！李小娜嘴一撅：我才不乱说呢，大家说说，谁听过红菱唱情歌？大家应和着，便一齐笑了，弄得红菱尴尬得不得了。
　　 这时，林能踱了进来：红菱，听说有人给你送花了，让我也来分享一丝芳香。说着，拿起花放在鼻子边闻了闻：谁送的？红菱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里看出什么：我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不至于吧，谁送的花你心里还能没数？红菱对自己开始的肯定动摇了，看他的样子，一副没事的样子，难道花不是他送的？她的心里突然痛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是谁送的。红菱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看她不高兴，林能便调侃道：总不至于是我吧。李小娜快嘴快舌：真是你我看倒还挺合适的。林能说：李小娜，你饶了我吧，我愿意送，人家红菱还不愿意接呢！杨玲接上说：你不送，怎么知道人家不接？那就这么说定了，下一次，我一定送。林能边说边走出门去。
　　 下班时，红菱是最后一个走的。看着桌上的鲜花，她想把它带走，放在她那间阴暗窄小的出租屋里，可想想还是不好带走，大家都知道有人给她送花了，带回去未免显得小气，便找了个瓶子，把花插在里面，浇过水，放到了窗台上，这才走出办公室。
　　 一出门，见林能就在前面，便轻轻地叫了一声：林能。林能转过头看着他。红菱赶上几步，两人并排着走，红菱说：吃饭去？林能点点头：你呢？我回去。一个人弄多麻烦，干脆在食堂吃算了，我有饭票。红菱便不作声了。
　　 食堂里吃饭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大都是一对对的年轻人。林能一直在说着话，而红菱很少开口，最多应和一句。其实，她在等待，等待林能说出那句话，或者说到关于那束鲜花的话题。可林能就是不提半个字，红菱心里便怪怪的不是滋味。直至吃完饭，林能还是没有说到那束鲜花。走出食堂的门，红菱再也忍不住了，问：你真是不知道那束花是谁送的？林能一愣，看着她：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继而明白了什么，说：我声明那花不是我送的。红菱突然有一种失落，她无法和林能再走在一起，借口要休息，逃也似的离开了林能。
　　
　　 三
　　 夜晚就那么来了，在这样夜里坐在屋里，实在是一种浪费，便走出小屋，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城市的夜晚，真是丰富而迷人，不像她的乡下，一到夜晚，便沉寂得像睡着了一样。她想象着，要是在这个城市里，有着自己的一个家，家里有一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那是多么美丽的事情啊！她会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会把室内装饰得典雅而温馨，让他们的日子充满诗意。可那个能给她家的男人在哪？
　　 尽管林能否定了那花是他送的，但不能排除另一个可能，那就是林能目前还不想表明心迹。但不想表明心迹又何必送花呢？红菱又一下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管怎样，既然有人给她送花，就表明有人在暗恋着她，能想到送花的人，一定是有品位的人，而这样的人一定有能力在这个城市里给她一个家，红菱为自己的推理激动着。城市的深处突然响声一声尖锐的警笛声，祥和的夜晚一下子像漾在水里的影子破碎了。
　　 走累了，红菱折回身，快近屋门时，一个蹲着的人影突然站起来。红菱吃了一惊：谁？我，红菱。一个怯怯的声音。是老乡张桂林。红菱打开门：进屋坐吧。坐下后，红菱问：你有事？张桂林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什么事，想找个人说说话，就过来了，顺便把上次借你的书给送来了。红菱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张桂林是红菱的初中同学，成绩一直不错，红菱考上卫校时，他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可他却没有去读，他多病的父亲实在无力再送他读书。张桂林便来到城里打工，先是在小饭店里端盘子，后又到酒店里做服务生，做了一阵，开始为一家报社送报纸，顺带着拉一些小广告，多少也有些收入。张桂林常常找些借口来看看红菱，他心里的意思红菱早感觉到了，但红菱佯装不知，很淡然地应和着他，希望他能知难而退，可张桂林一点也没有退的意思，会在夜里或者星期天敲响她的门，也许他有自知之明，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这才使得他们的来往得以继续。
　　 今晚，红菱却没有与他说话的兴趣，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冷漠，张桂林不好久坐，悻悻地起身而去。
　　 当张桂林的身影在夜的暗影里渐渐走远时，红菱突然想：花是不是他送的？不，不会！他怎么会舍得送花，一束花就是二十好几元，他平时连杂志都舍不得买，常从她那儿借。红菱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好笑，不禁摇摇头
　　 爬上床，就着床头灯拿起一本书，一种宁静而温馨的感觉就浮上来了。翻了几页，却看不进去，那束鲜花老是出现在书页里，思绪便顺着鲜花而飘散了。
　　 她知道，她要做的是等待，等待那个送花人的出现。
　　 有人给红菱送花的事传得很快，红菱走在路上，会有认识她的人笑着说：红菱，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红菱大都是脸一红：没有的事。人家花都送了，还说没有的事，你这人……那人往往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