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孤城送别
　　 夕阳撒下了玫瑰红色的渔网，渐渐地笼罩了整个宁静的城池。
　　 这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城池，周围巍峨的山峰好像展开了一扇弧形的屏风，将风霜和严寒都阻挡在外面，一片辽阔的草地就这么静静地躺在群山的怀抱中，草地上建造有一座孤城，好像一个绝世独立的高人一样，仰望苍穹，远离红尘的侵扰。上千朵不知名的野花灿然开放，将这片亘古以来就宁静祥和的土地点缀成了一片花海。
　　 然而，一切的美好都只是从前，自从阿术大人来了之后，焦土覆盖了山谷，血腥的气息在空中弥散，暮色掩映中的不是花海，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在刀斧的催逼下麻木而辛苦地劳作着。他们艰难地举起铁锤，凿下了四周岩山上巨大的石块，两人一组，担着巨石蹒跚前进，堆积在城前的空地上。大片的花海已经变成了焦土，地上只剩下土地烧灼后的裂纹，像是垂死的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样，纵横蔓延。
　　 城楼上站着几个同样衣不蔽体的士兵，他们用苍凉的目光看着城下的人，那些苦工原本都是他们的同胞，城破之后，他们便沦为了奴隶，又继续攻击同胞的城池，他们没有思想，只知道在刀斧的威胁下劳作，有时候头一晕倒在地上便起不来了，阿术便命令人将他们的尸体埋在土石里，充作攻城的垫脚石。等城外的那座土石山垒起来，垒到城墙那么高的时候，城里的人便挡不住了，所有的守城士兵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又能如何呢，他们就连像样的刀箭都拿不出了。他们所仰仗的，就只有身下的这座城，一座铁城。
　　 城外已经建造起了一座高台，斧凿之痕留在两侧，搭成了一道阶梯，阿术一手抚在胸前，跪倒在石阶旁，向苍天祈祷，他缓缓抬起头，仰望头顶的那面战旗，墨黑色的旗帜在夜风中飘扬，好像黑夜中扩展开的无尽雾霾，九重天仿佛都在这个瞬间崩塌了下来，将整个大地覆盖，他的眼眸中只有黑色，如同深邃的夜。
　　 然而，即使如此深邃的黑暗都无法包裹一个清明如月的身影，城楼之上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默然地看着阿术所做的一切。
　　 “你以蒙古二十万精锐攻打这座城池，你说，这只是一座纸城，但是，你却想不到吧，整整半年，你都没有能够攻下这座城来。因为，我苏长青就在这里。”白衣男子苏长青长声说着，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一袭白衣被夜风展开，仿佛黑夜里一汪闪闪发光的清泉。
　　 阿术缓缓地抬起了头，注视着城楼上的苏长青，嘴角挑起了一抹微笑，他缓缓地说道：“纸城铁人，果然是名不虚传啊。你给我展示的城楼，很完美，不过，我为你修筑的城却将永恒不灭，只是，你将化为枯骨，埋入城基之下，你们汉人都一样，世世代代，被我们踩在脚底下。只有大汗，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样的结局，你喜欢吗？”他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换成了如魔鬼般的讥诮神情。
　　 苏长青寂寂无言，身上的白衣在风中展开，那衣服已然破碎不堪，上面沾染了污垢，然而，他却昂然挺立，站得如同一朵天地初生时便绽放开的莲花一样，一尘不染。
　　 然而，突然之间苏长青却痛苦地捂住了胸口，身上青筋暴起，仿佛体内涌动着一条条小蛇一样，平静的眼神陡然消失，他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夜风强劲了起来，将他的头发吹散，他的眼眸中闪现出死亡的气息。
　　 “苏长青，我看你还能够忍多久。”阿术冷冷地说道：“当你体内的每一寸血脉都被毒液浸染的时候，便是我垒起石城，攻破你这铁城的日子，我要你亲眼看着我为你准备的一切，凡是鲜血染红的地方，都是我为大汗准备的礼物。”
　　 一个女子走上了城楼，她默默地看着这个在自己心中如同神明一般的男子，看着他承受这个世上最可怕的痛苦。他本来可以不用承受这一切的，但是为了她，还有她身后的这座城池，他却甘愿受尽折磨。她的心中不知道是愧疚还是自责，一时间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口，无法说出一个字。黄九娘走到了苏长青的身边，伸手想要替他擦拭掉额上的汗，却不料苏长青口中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腥咸的气息沾上了她的脸，弄脏了她的发，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若不是为了保护我，你又怎会被阿术的毒箭射中？是我害了你。”黄九娘的哭泣声让四周安静了下来，就连天上的星也暗淡了几分。
　　 苏长青抬起头来，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要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但是最终还是失败了：“别哭，我说过，千万不要在敌人面前哭。”
　　 几个士兵上前来将苏长青搀扶下了城楼，黄九娘跟在后面，心头一阵抽搐，她真的恨不得大哭一场，但是她没有，她知道苏长青说得对，绝对不能在敌人的面前露出悲容。
　　 回到了破旧不堪的屋中，黄九娘端出了一碗木薯糊糊递给苏长青道：“吃吧，你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苏长青却温柔地摇摇头道：“留给守城的士兵们吃吧，我们的余粮不多了，不是吗？”他的眼中闪出了一道柔光，仿佛春日里的第一缕月光，清亮中含着温情：“你忘了吗，我本来就是一个乞丐，忍饥挨饿惯了的。更何况，这种毒如果发到极致的话，就会让我陷入疯狂的，到时候我就会伤害自己人，所以，现在少吃点东西，那等我顶不住要发疯的时候，就没有力气了。”
　　 他说着抽出了腰间的匕首递给了黄九娘道：“九娘，答应我，如果我真的发疯了，成为了阿术的傀儡，那么你就用这把匕首杀死我，就好像你当年亲手杀死自己的丈夫一样。”
　　 黄九娘的身子猛地一颤，她记得，她的丈夫是樊城的守备，当年他决定弃城投降，是她亲手杀了那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带领樊城人抵挡元兵，但是现在，她又要亲手杀死自己深爱的苏长青吗，杀了这个在乱军阵中一次次救过她的人，杀了这个为了她而拼死守护城池的人？
　　 不，决不！黄九娘喃喃道：“要不，用我的心头血吧，我因为身体的原因，所以从小服食天地草木的精华，所以，我的血中渗透了药性，能够解百毒。”
　　 “不行，那样的话，你会没命的，一命换一命，这不值得。”苏长青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是，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黄九娘坚定地说道：“你不愿意让我用自己的血救你，那么我也明白地告诉你，要让我杀了你，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如果你发疯，就让你第一个杀死我好了。”
　　 苏长青叹息了一口气，良久才说：“好吧，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办法。那就是，借兵！”
　　 “借兵？”黄九娘吃惊地说道：“难道，这里不是一座孤城了吗？”
　　 “不，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座荒城，那里从来都没有被阿术攻克过，阿术一直都说那里是荒无人烟的，所以放弃了那里，但是实际上却并不是如此，那是一座繁华的城池，只是阿术看不见那个城池而已。因为，城池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道衍大师，他用奇门遁甲之术，将整个城池遮掩住了，让它看上去像是荒城而已，如果你能够成功地到达那里，那么就定能借兵。”苏长青煞有介事地说道。
　　 “是吗？奇门遁甲？真的有那么神奇的东西吗？”黄九娘将信将疑地问道：“可是，我要如何出去呢，这里周围都被阿术的精兵围住了啊。”
　　 “走鬼愁涧，那里地势险要，是阿术唯一没有布置兵力的地方。”苏长青道：“我刚刚登上城楼的时候已经观察过了，在那个地方并无炊烟的痕迹，所以，那里必然没有埋伏，你去那里是安全的。”他一手握住了黄九娘的手腕道：“拿着我的匕首，我当年曾经和道衍大师有过一番交情，他如果看到了这把匕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带着他的荒城奇兵。”
　　 黄九娘略一思索，终于点头道：“好，我去。”
　　 苏长青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感到体内一阵刺痛，那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了，它越来越频繁，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自己终将成为疯狂杀戮的恶魔。他挥挥手，送走了黄九娘，又找了几个士兵过来，让他们用铁条将自己所住的这间土屋整个封了起来。
　　 望着缝隙里射进来的阳光，苏长青终于展颜一笑，他的笑容空明而遥远，如明月的光从天河中倾泻而下。一声叹息从他的心底传出来。那么沉痛，那么苍凉。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城池被毁灭，但是，一切却都预示着毁灭只是迟早的事，所以，在最后关头，让女人离开，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知道，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阿术暂时不攻荒城，不是因为那里有什么道衍大师，而是因为荒城距离有大量宋军驻守的锁钥要地太近了，到了那里，黄九娘随时都能够进入宋城之中，那样，她就真的安全了。
　　 从来都没有什么道衍大师，更不可能有什么奇门遁甲，一切都只是他的谎言，为的只是让她能够安全地离开这个死地。
　　
　　 （二）荒城求生
　　 黄九娘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而行，她的武功不低，体力不差，但是一连几个月不眠不休，没有好好地吃喝，还要时刻面对敌人的攻击，就算是铁打的汉子都受不了的，更何况，她只是一株出水的芙蓉。她身上的衣服已被灰土沾染得看不出任何颜色，污泥和黄土遮蔽了她清丽的面容，闯过高山，整整三天，她所走过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影。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别说是鸡鸭，就连蚱蜢都没有一只，放眼所见都是疮痍，都是苍凉飞舞的尘埃。此时的黄九娘已经虚弱到了极致，哪怕只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都会将她吹倒。
　　 终于，炫目的朝阳中，她看见了一张面有菜色的脸，那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手里捏着半块脏兮兮的山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掰了一小块递给了黄九娘：“大姑，你吃！”
　　 于是，一个羸弱的半大小子搀扶着一个更加瘦弱的女子，缓缓地向前走去。
　　 传说中的荒城就在眼前，黄九娘想不到，这座废墟一样的城池里竟然聚集了那么多的人，破败的城门早就不知去向了，到处躺着、坐着各地逃难而来的人，他们早就没有了说话的力气，除了几个伤者偶尔发出几声哀鸣外，这里被一片死寂所覆盖。
　　 黄九娘看到这里不由得心如刀绞，这里就是道衍大师庇佑的那个神一般的城池吗？怎么不像啊？“请问，道衍大师在什么地方啊？”黄九娘四处问着，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她的话，他们都当她是空气一样，一直走到了城里，还是没有找到道衍大师的踪迹。
　　 原来这只是一个谎言，黄九娘一下子就明白了苏长青的良苦用心。就在这时候，她身边的一个瘦弱的老者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离开了人世，随后黄九娘便看见无数双贪婪的眼睛齐齐地向着老者袭来，突然，一个男子动了起来，如同饿猫般扑向了老者的尸体，扯下了他身上的一块腐肉，吃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黄九娘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竟然在等有人死，然后好分食他们的肉？
　　 “住手！”黄九娘大喝一声，但是却没有人听她的话，众人好像疯子一样扑到了死人的身上，继续啃噬着。
　　 “住手！”一道寒光从黄九娘的手心里闪现，黄九娘手中握着短剑，将周围的人逼退，一道血痕在众人的身上浮现，让他们暂时安静了下来，不过，他们却并没有看黄九娘，而是兀自舔食着自己身上的伤痕。
　　 “疯了，这个世界疯了！”三天三夜的长途跋涉，黄九娘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招已经让她耗尽了体力。
　　 “你们，没有必要留在这个荒城的。”黄九娘说道：“这里距离大宋的城池已经很近了，你们完全可以去那边的，那样，大家都安全了。”
　　 众人一片沉默，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回答了：“姑娘，你是傻子吗？那城池的大门，怎么会为我们敞开呢？容纳了我们这些灾民之后，吃的、喝的，都会被消耗光，万一我们中间混入了蒙古人，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守城的人是不会打开城门的，所以，我们只有在这里等死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男子开口道：“这姑娘细皮嫩肉的，应该很好吃吧，死人肉，哪里有活人肉好吃呢。”
　　 众人听到这里都纷纷流出了口水，面对缓缓靠近自己的疯子，黄九娘身子颤抖，手中的剑不断地哆嗦着，难道战争和饥饿竟然真的能够将人异化成恶魔吗？
　　 就在这时候，黄九娘突然听见了一声清啸之声，随后她手中的短剑就消失不见了，抬眼再看的时候却发现这剑竟然在一个黑衣男子的手中，他剑尖斜指向了那些难民，带着龙吟之声，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溢出，向四周蔓延开来。
　　 “别，别杀他们。”黄九娘紧紧咬住嘴唇，唇间传来腥咸的气息。
　　 “他们要杀你，你却不杀他们吗？”男子冷冷地说着。
　　 “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任何人在这种境地下，都会变成恶魔的。”黄九娘说道：“但是，如果还有希望在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变了模样的。我，要带着他们，将这里从荒城，变成希望之城。”
　　 黑衣男子微微一愣，旋即缓缓地说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真是傻得可以，明天阿术大军就会来到这里，从这里碾过去，为攻打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大宋城池做准备。这里所有的人，明天都会死在屠刀之下。”
　　 “什么？阿术？”黄九娘吃惊地说道：“他不是还在铁城吗？”
　　 “铁城？那只是一座纸城而已。”黑衣男子冷笑了一声道：“你不是真傻了吧，三天前，它就已经被阿术大人攻克了，还抓住了为首的那个叫做苏长青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