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任教。我被分配在县城一中任教，担任高中教学，并兼任班主任工作。一中是全县最高学府，代表着全县的最高教学水平。可是，老师的工资收入却仅有两千元，真是让人心酸。这所最高学府的办学条件也不敢恭维，学校对本地教师的生活不甚关心，没有帮教师解决住房难题。可是，外地教师的待遇则不一样，学校花钱为他们建了60平方米的安居房，免费提供居住。为此，我们本地教师向学校提出了强列抗议，抗议这种同工不同酬的极端做法。可戴着金边眼镜、脑袋油光可鉴的黄校长却反而振振有词地做我们的思想工作：“你们想想，人家背井离乡，前来支援我县的教育事业，人生地不熟，我们不拿出一些诚意，能把人家留下来吗？我们要以大局为重，你们毕竟不同嘛，你们是本地的老师，只要你们开动脑筋，想想办法，完全可以自行解决问题。”这分明是校长的唐塞之语，明眼人谁不知道，学校虽然每年招了不少外地教师，可外地教师真的留住了吗？其实，他们是把我们学校当作教学实验基地，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教了两三年之后，自以为翅膀硬了，有了叫板的资本，便又想尽办法，争先恐后流向了经济发达的地区。比如广州、深圳、东莞珠三角等地区。本来嘛，向好的地方谋求发展，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我们同在一所学校教书，待遇不同，这不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吗？这是我们本地教师最为郁闷纠结的事情。我在学校分不到房子，不得不每月花200元在城东丰顺街租住了一房一厅的小房子。
　　 丰顺街其实不算一条街，它实际上是一条狭长的过道，周末无聊时，我在这条街上晃荡过，我曾用自己的脚步测量过，这条笔直的过道足有500米见长。城东离学校不算遥远，只有两公里路程。每天，我骑着自行车往返出租房与学校之间，难言心中的感受。说句调侃的话，我过着的是低碳生活。说句无奈的话，那是我无力改变现状，不得不低下原先仰起的头颅，眼睁睁地面对着残酷的现实。“理想太丰满感，现实很残酷。”也许，这句流行语说得没有错！
　　 城东，是县政府最引以为豪的一块金字招牌。城东是我县一颗正在升起的璀璨明珠，数年间，据说县政府共吸收外资80亿元，打造了全县的重点工业园区。老百姓讥笑说，80亿，那是县领导虚报的天文数字，用来向上级领导虚报政绩。在各路媒体的大力追棒下，城东工业区在市里的名号也是响当当。在往返学校的路上，我经常看到大批省市领导前来参加工业园区。那些圆头大脸的大人物一个个跨下豪华闪亮的高级小车后，无不兴奋地在工业园旁边指指点点。我很佩服那些握有实权人物的大手笔，他们手中大笔一挥，便把原本荒凉的城东建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工业园区。远远看去，园区内渺渺茫茫，一望无际，蔚为壮观！
　　 附近几个村庄的农民似乎嗅出了商道，一窝蜂在工业园区周边兴建了出租屋。数年间，出租屋便如雨后春笋般地人傲立在人们的视线里。那些农村兴建的出租屋楼盘不高，太多只有三四层。也许是农民缺乏长远的眼光，或许是寸土寸金的缘故，出租屋的街道极其窄小，狭小得连一部小车也难以通过。那些楼房的阳台，拼命地往外扩展延伸，它们一律探着头，像个贪玩的小男孩，拼命地争抢着那么一点点的空间，又好像要瞧热闹似的，瞧着每天楼下小巷里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
　　 城东的出租屋便宜，吸引了大批打工妹打工仔前来租住。年轻人混在一起，便弄出了许多故事，自然也弄出了不少风流韵事。我经常听到这样的议论，某某女孩刚来工厂里打工后不久，便怀孕了，生米煮成了熟饭，不得不跟男人凑合在一起；某某女孩发现有身孕了，哭得死去活来的，要死要活的，甚至弄出了跳楼的闹剧。更多怀孕的女孩悄悄地摸进了老张的诊所，打掉身上的胎儿。说起老张，不得不补上一笔，老张在城东算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人。我听说，老张四十开外，他原本是赤脚医生出身，粗通中西医，在乡下开了个小诊所，为村民们看病。后来，他自费上京求学，两年后，学成归来，便在城东丰顺街买了一块地皮，建了一层房子，开了个“老张诊所”。老张的诊所是夫妻店，他替患者看病，然后下药，他老婆却担当起护士的角色，专门负责拿药，然后帮患者打针。有人说，老张的医术高明，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所以他的诊所门庭若市。也有人说，老张的医术根本不入流，全是下三烂的勾当，他是胆子特别大，抓的药猛，所以病痊愈得快，但身子骨却会留下祸根。两年来，我也有过数次感冒发烧，也找老张号过脉，看过病。我看着老张发了大财，他的房子现在加建到了四层，装修得异常豪华，格外引人注目。
　　 当然，除了打工仔打工妹大量租住房子外，还有很多从山里来这儿陪读的家长，在这儿租房子，接送小孩上学上幼儿园。也有一部分本地人和外地人，在这里租房子做起小本生意，这一带的餐饮店、娱乐场所特别多。每当华灯初上，工厂下班了，城东便热闹沸腾了。
　　 在若明若暗的灯光下，那些穿戴得极为暴露的时髦女孩，胸前挂着手机，嘴里嗑着瓜子，花枝招展地摆弄风情。她们有的坐在出租房前叉开裙子，对过往的在年男人抛媚眼；有的则在小巷里肆无忌惮地穿行荡笑……
　　 我也认识了其中的一些时髦女孩。跟我租住在同三楼长得美如天仙般的娟、美两姐妹，便是这一类女孩。她俩自称是自由职业者，白天一般不用上班，晚上则各自忙碌……她俩有相对固定的客人，有些客人很有钱，时不时把漂亮的小车驶在公路边，等打扮入时的两姐妹上车后，便踩动油门，然后绝尘而去……
　　 我注意到，有时候，娟、美也会亲自带些客人回来。当然，有的客人也会亲自摸上两姐妹的出租房，在那儿做起好事……我刚住进这儿的时候，当我得知她俩的真实职业时，我心里着实鄙视她们。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作为一墙之隔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渐渐地，我们似乎有点相熟了，见了面，会彼此主动打招呼。对于她们的那些事儿，见怪不怪了。
　　 有人说，当今社会，说得漂亮些，是一个多元的社会，各人自有各人的价值观和生活观；说得直白些，那是一个物肉横流的社会，只要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譬如买官卖官，譬如玩弄女人。当然，我不这样认为，我固执地认为，在这个社会里，你可以用金钱在官场上大显身手，过关斩将，可以在风花雪月的场所里买醉卖笑，可有一样东西花再大的价钱也永远买不回来，那便是人世间的真善美……
　　 初识娟、美姐妹花时，我天真地以为她们是处于花季般的懵懂女中学生，因为仅从外貌上来判断，她们显得如此年轻，娟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美看上去更加年轻，她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我第一次在出租房的阳台上遇见她俩，瞧见她俩的肩膀上都背着漂亮的小背包，跟时下中学生流行的背包并没有两样。我看得出来，这对姐妹都是两个很爱美的女孩，她们的背包里，各自别着一只小白兔饰物，是那般俏皮可爱。娟美两姐妹穿戴虽然算不上高档，但十分时髦，薄如蝉翼的衣衫隐隐露出如雪的肌肤，让男人们不禁遐想万千。她们高挺起伏的胸脯，凹凸有致的曲线，无不透露出一股青春勃发的女孩特有的气息……
　　 在出租房的院子里，我曾经心存疑惑地问过她俩：“你们在哪所中学读书？”
　　 娟听了我的问话，似笑非笑，没有吱声，她似乎为我幼稚的问话而暗笑。美呢，听完我的问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回答说：“我们家住在遥远的北方，那儿很穷，我姐只念过三年小学，我也只念了六年书，家里便再也没钱供我们上学，我们曾经在家里放羊……后来，我们稍为长大了，便出来打工混饭吃，为家挣钱……”
　　 我是一个极易感动的男人，听了美一番话，我的眼睛立刻湿润了一片，眼泪差点流出来。我拼命抑制住自己感情，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我的内心，却翻滚不停，再难平静……在我的内心深处，忍不住反反复复地扪心自问：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它对每个人都是一样公平吗？这天底下，究竟还有多少人为了衣食住行而苦苦挣扎，为了孩子的上学费用而愁眉不展？老实说，我当初看到她们把客人领回“家”，我从心底里厌恶这对姐妹，我把她们归入好吃懒做的那一类人，我觉得她们无比龌龊，甘愿自毁青春，自毁前程。通过那次谈话后，我彻底地改变了我固有的看法。从此，我用另一种特殊的眼光审视她们……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迷迷糊糊之间，正在做一个无比光怪陆离的梦，忽然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敲门声显得格外清脆。清脆响亮有力的敲门声顿时把我惊醒了。
　　 “李老师，快来救人啦！”
　　 我听到好象是隔壁美急促的喊声，我一跃而起，只穿着背心和短裤，奔向门外，顺手打开了房门。
　　 “李老师，我姐姐痛得不行了，你快快救救她吧！”美带着哭腔道。
　　 救人要紧！我不假思索，冲出了自己的房门，冲进了娟美两姐妹的房间……
　　 我一马当先，冲进了娟美的所租住的房间。
　　 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娟披头散发，身子半裸着，她痛得在床上打滚，一张竹凉席上溅满了鲜红的血迹。床边的一只风扇还在呼呼地转个不停。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声地追问我身后的美。
　　 美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她见我追问，哆嗦地回答：“我姐……跟一位……一位后生老板谈好300元价钱，服务老板一次……姐没有料到，那位老板是一个大流氓……完事后，他不给钱，姐跟他……争吵起来，他恼羞成怒，从皮包里抄出一把小刀，在姐的大腿上……用力捅了一刀……”
　　 “狗娘养的！简直是畜牲！猪狗不如！他一定会遭报应的！”我狠狠地骂了一句，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迅速地用毛巾包裹娟的身子，背起她，发疯似地向“老张诊所”狂奔而去……
　　 我发疯似地赶到“老张诊所”。可三更半夜，“老张诊所”早已关门。我顾不了许多，双脚猛踢“老张诊所”的不锈钢大门。大门被我踢得砰砰直响。老张听见踢门声，知道病人找上门来了，赶紧亮了灯，下楼打开了大门。
　　 “快！赶快包扎!”我把娟放在简易的“手术台”上。其实，那不应该叫做手术台，而应叫办公桌。老张的手术台由两张老旧的办公桌连在一起。办公桌面上铺上了一层白布，白布好象洗得不太干净，明显留有斑斑点点的污点。
　　 老张迅速地检查了娟大腿上的伤口，麻利地用药水清洗娟的伤口，然后包扎起来。
　　 “还好，没有伤到要害，如果伤到了要害，后果就严重了。”老张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细说其中的经过，我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滴，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他遇到了坏人抢劫，被坏人所伤。”
　　 老张似乎不太相信我说的话，眼光狐疑不定。
　　 我背起娟，返回出租屋。
　　 美紧跟在我的身后，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姐姐的臂膀，轻声的呼唤道：“姐――姐――”
　　 早晨七时，我睁着布满血丝的红眼睛匆忙赶到学校。
　　 上完课，我回到教师办公室。老师们正在为加工资的事情激愤的议论着。说真的，这个世道真是变了，变得如此怪异，如此陌生，让人难以置信。本来，县委县政府下了一道红头文件，告知全县各中小学校，从今年开始，每逢中秋、国庆、元旦、春节四大节日，县政府均给每位在职教师发放1000元奖金。另外，每月另加300元津贴。这个喜讯一出，全县中小学教师为之鼓舞，为之振奋，奔走相告，认为这是县委县政府真正尊师重教的具体表现。可是，时隔一月，县委县政府又下发了另外一个重要文件，取消了先前那个提高教师福利待遇的文件。消息一出，全县教师先是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事实。在教职工大会上，等校长宣读完县委县府的正式文件时，老师们气得义愤填膺，情难自禁。我们还听说，有些中小学教师正在进行秘密串联，准备举行声势浩大的罢课游行示威活动，强烈抗议县委县政府的卑鄙行径。
　　 对此，我也怒火中烧，每天积极参与老师们的议论。可是，今天，我实在困顿极了，没有参与老师们的讨论，我撂下书本教案，便伏在办公桌昏昏地睡着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我猛然觉察到有人用书本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脑瓜。我睁开朦胧的双眼，瞥见我办公桌对面的英语老师曹玉萍喊道：“喂，你病了吗？”
　　 “我没病，我好困！”我没有抬头，只瞅了一眼曹老师，仍旧伏在办公桌上。
　　 “喂！喂！上班时间哪能睡觉？要是被黄校长逮住，你可惨了！”曹玉萍嚷嚷道。
　　 “我不管，我就想睡一会儿。”
　　 “你昨夜是不是偷汉子了，呵呵，不对，应该是偷妹子了？”曹玉萍真烦，还在那儿喋喋不休。
　　 “我是偷妹子了……偷了又怎么样？”我懒得理烦人的曹老师，随口应道。
　　 “你……你……你真是不可理喻的家伙！不理你啦!”我猜想，曹老师不气得柳眉倒竖那才怪哩！
　　 中午，我在学校食堂用餐。
　　 我的思绪像脱了缰绳的烈马，在狂奔乱蹿，脑海中一会儿闪出美昨夜在我门前敲门的惊恐慌乱情状，一会儿闪出我在黑夜中背着娟狂奔……啊，娟美两姐妹真是可怜！她们不该在美如花季的年龄踏入这个可怕的社会，受人凌辱，任人摆布，她们应该在洁净的校园里睁大一双求知的眼睛，在课室上课，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可是，命运却如此弄人，让她们过早地涉足社会，她们像秋天的枯黄树叶，身不由己，不知今后要飘向何方；她们又像是怒海波涛中的一叶小舟，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听任老天爷的安排……我真诚地希望着，从明天开始，秋风立即销声匿迹，远远遁去，迎来阳光灿烂百花盛开充满希望的春天，让娟美两姐妹的心底里的阴霾一扫而光……我忘不了娟美两姐妹从心底里流出的对我的感激目光，忘不了她们对我千恩万谢的虔诚模样，她们口口声声称我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其实，我并不像她们说的那般完美，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教师，教书育人是我的职责。我却固执地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虽然很多人像苍蝇黑狗一样追逐功名利禄，满口仁义道德，清正廉洁，而内心却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尊严和一抹良知。尽管如此，可是我还要说，这个世界上，同样有千千万万像我一样的平民老百姓，他们的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知道什么叫正义，什么叫良知，他们并没有放弃做人的最后一道底线。
　　 我对娟杨两姐妹来说，只是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想让她俩对我感恩戴德，我也并不奢求她们的任何回报……
　　 后来，在我的好说歹说下，学校终于分给我一间单间住房，我便搬离了出租屋。再后来，我交了一个女友。某个周末，我携着女友，曾经去过丰顺街。女友吵着要去看看我曾经租住的房子，看看那是怎样的环境。在出租房的院子里，我没有见到娟美两姐妹。听女房东说，娟美两姐妹也搬离了出租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跟女友走过“老张诊所”的门前，我惊异地发现，“老张诊所”依旧火爆，依旧门庭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