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我十六岁。和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即将迎来人生第一考场最重要的考试——中考。可是，看着身边的同学一个个为了升入好高中而埋头题海努力复习的身影，我却陷入了迷茫之中，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参加这场考试。换句话说就是，我在为要不要继续上学而纠结。
　　 “你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看我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夏莹终于在某个下午放学后拉着我去了村外的小道。她是奶奶干女儿的妹妹，我们自小一起玩耍、一起成长、一起走进校门，彼此之间早已心意相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好闺蜜了。只是，关于不想上学的事，我并没有告诉她。
　　 “我，我不想考试了。”思考良久，我还是决定把这个秘密告诉夏莹。她一听我不想考试，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然后惊讶地问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考了。”我看着远方的地平线，悠悠地回答，其实心酸得难受。
　　 “你，你不会是因为家里……”夏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亟不可待地否定了她。尽管她猜得一点没错。
　　 “如烟，你不用急着否定我。”夏莹拉着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关切，“我只想知道，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吗？”
　　 说实话，在没有拿定主意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夏莹提出的这个问题。
　　 “夏莹，你知道的，我们家……”我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夏莹堵在了喉咙里：“如烟，不用你说了，我知你担心什么，也明白你心里的苦，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旦放弃上学的机会，你的人生也许……”夏莹的话没有说完，我就已经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了。没错，如果放弃了上学，我的人生有可能会就此改变。这是必然的。可是，要不放弃的话，我又无法安心。
　　 “如烟，你成绩那么好，不上学多可惜。再说了，你就不怕自己以后会后悔？”看我默然不语，夏莹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
　　 不得不说，她的这句话正戳中了我的痛点。为了掩饰内心的波动，我弯腰从地上捡了鸭蛋大的一个土块，用力扔了出去。夏莹如法炮制，也扔出了一块。随后，我们俩便沉默了。
　　 良久，夏莹才开了口。她说，如烟，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好好复习，争取参加考试。别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约定？是啊，我们曾经说过，要一起上大学，一起找工作的，一起……可是现在，我却想要退缩。
　　 “如烟，听我的，别给自己留遗憾。”
　　 说实话，夏莹这句话的分量很重，重到足以敲醒思维凌乱的我。
　　 “好吧。我听你的。”我接受了夏莹的建议。就像她说的，为了不给自己留遗憾，我必须放弃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那个愚蠢的想法。
　　 “太好了，如烟。”夏莹的脸上漾起了笑容，“我们一起加油。”
　　 我微微点头。心，终于在那一刻释然了。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次谈话结束后没多久，母亲却出事了。
　　 那天，是星期六。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像随时要塌下来一样，到了中午时分又突然放亮了。随后，便飘起了雨丝。至放学的时候，已是拉开的幕布一般。这样的情况下，我和夏莹只好披着塑料布一路小跑朝回赶。等到了家门口才发现，平时敞开的大门此刻却紧关着。难道母亲没在家？
　　 “妈，妈！”我一边喊着母亲，一边趴在门缝朝屋里看。只是，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母亲不但在家，而且正眼睁睁看着一堆衣服在眼前燃烧而无动于衷。
　　 她这是要干什么？我使劲怕打着房门，大声喊着母亲让她给我开门。可母亲似乎根本听不见我的喊叫。
　　 “妈！妈！我趴着门缝，惊慌失措地喊叫着，一种不祥之感骤然上升。
　　 “如烟，怎么了？”看我焦急的样子，还没有回家的夏莹也把头凑到门缝前。此时，母亲已经从屋子中间的火堆旁走到了靠右边的位置。
　　 “绳子！如烟，快看，房梁上有一根绳子！”夏莹惊呼让我差点晕倒。电光火石间，我脑海里闪过几个字：上吊、自杀。
　　 “妈！妈！”我开始拼命打门，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呼喊着……
　　 终于，我晕倒了。就倒在和我一起从学校回来却还没来得及回家的夏莹的怀里。
　　 “如烟，如烟，你醒醒……”恍惚间，我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和夏莹变了调的呼唤。跟着，这呼唤又变成了一个女人急促的说话声：“莹莹，快用指甲掐她的鼻衔子！”（关中口语，即人中）
　　 一阵疼痛从鼻根处传来。我扭动了一下身子，醒了。当时夏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想必在我晕倒的这个时间段，她为我流了不少眼泪。有友如此，夫复何求？但此刻，我已经顾不得向她道谢了，我要去见母亲！无论她是死是活！
　　 我拨开夏莹环在我腰间的双臂，晃悠悠站了起来。
　　 “如烟，别急，你妈已经没事了。”
　　 我说过，夏莹是我的知己，也是最懂我的那个人。
　　 “是谁……？”我失魂落魄的望着倒在地上的门框，后边的话却没有出口。倒是夏莹，她扶着我的肩膀，小声地告诉我说，是二虎哥踹开了我家的门，救下了母亲。二虎哥是我家西邻王叔的儿子，今年二十四岁，为人正直、热情。只可惜，家境一般。再加上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耽误了终身大事。这不，前几天有人给他说媒，王叔两口子这才捎话把他叫了回来，没想到却在这节骨眼上救了母亲一命。
　　 我和夏莹踩着倒在地上的门板走进了堂屋。其时，母亲被仰面放在堂屋的土炕上，旁边站着二虎哥和斜对门的王嫂。
　　 “妈！”我扑向土炕。抓着母亲的胳膊，喊着，哭着……但，母亲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二虎哥，婶子她……”夏莹咬着嘴唇。她知道，我此刻担心的是什么，所以替我问了这么一句。
　　 还没等二虎哥回答，旁边的王嫂就叹了口气：
　　 “幸亏二虎进来得及时，不然就……哎！”王嫂摇着头，抹着眼泪了走出了我们家。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如烟，别难过，你妈睡一会儿就没事了。”二虎哥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照顾你妈，我去找你爸回来。”
　　 说完，转身出门而去。
　　 我爬上了土炕，默默地跪在母亲身边，泪如雨下。夏莹一见，忙爬上土炕，来到我身边，并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一对大眼睛里充盈着一层白色透明体。
　　 “如烟，振作起来，你妈还需要你照顾呢。”
　　 夏莹的话提醒了我。
　　 没错，母亲的身体很虚弱，她需要有人照顾，作为女儿，我必须振作起来、坚强起来。
　　 我抹了一把眼泪。
　　 “这就对了。好好照顾你妈，我先回去吃饭了。”夏莹说着溜下了土炕.我刚想跟她说声谢谢，抬头就看见父亲黑着一张脸进了家门。夏莹看了看我，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出门走了。随着她的离开，屋子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重起来。良久，父亲才走到土炕边，拿眼睛瞄了一下躺在那里的母亲，又转身向门口走去。本来我是想叫住他问一句，这个节骨眼上还不在家守着母亲是要干什么去，但话到了嘴边却硬是给咽了回去。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对父亲大概是有怨恨的。因为在我有限的记忆里，除了那几分薄田，父亲大概只对各种各样的牌具感兴趣。而他花在那个上面的时间远远超过了花在家里或是我们母女身上的时间。至于什么责任呀，义务呀，什么的，他好像从来都不去想，也不关心。因此，母亲总是和他吵架。而他也会就此收敛一段时间。但过后依然我行我素，时间一长，母亲也懒得搭理他。但是，她暗自垂泪的样子和时不时发出的叹息声却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惊醒我的睡梦。正因为此，我才坚定地认为，母亲的这次自戕其实就是生活长期压抑之后的一次大爆发，是与父亲平时对她、对生活、对我们的态度有着直接关系的。有了这个想法，我对父亲的怨气更是与日俱增，甚至连和她说话都觉得是多余的。比如，母亲让我去牌场喊他回家吃饭，我会在和别人打过招呼以后，隔着人群对他喊一声：吃饭了。又比如，在他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我会先和那个人打声招呼，再低头从他身边走过。总之，我不再喊他爸爸。直到有一天，他怒气冲冲的回到家，当着母亲斥责我说：你要不想叫爸也行，以后见了面就叫叔，只要你不嫌人笑话，我无所谓。然后，不等我说话就甩门而去。我当时就在想，一定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才让他像受了刺激一样，冲着我们母女俩发了一通火。不过，我可管不了，也懒得去想这些。倒是母亲，她在父亲走后，狠狠地批评了我。她说，“不管我和你爸如何打闹，你不能跟着掺合，更不能不理他。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不管你叫不叫都是，因为你身上流着他的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母亲的话如一盆凉水，一下子全浇在了暗暗得意的我的身上。是啊，母亲说得对，既然血缘割不断，身份变不了，那我又在怨什么？恨什么？执着什么？
　　 那天之后，我开始尝试着与父亲说话，也努力想要改善与父亲的关系。但是，慢慢的我却发现，一旦心里有了隔阂，想再修复很难，很难。好在，我一直尝试着、改变着、努力着。时至今日，在经过岁月的轮番打磨之后，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父母在堂的幸福，也明白了亲情的可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听了母亲的那一番教诲，说起来倒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二
　　 “快去上学吧，马上就要考试了，别耽误了复习。”这是那天母亲苏醒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可是，惶惶如我，哪还有心思去学校读书？“不，妈，我不去学校了，在家陪你。”我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将跪姿变成了坐姿。
　　 “不……行。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你咋……咋能呆在……家里呢。”母亲用她那双失去了光泽的眼睛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如烟，妈知道你怕……放心，妈以后再也不会做……傻事了，你就安心去……念书，争取上重点，啊。”
　　 我看着母亲，无语。
　　 “去吧，听话。”母亲又说。
　　 我依就看着她，坐着，未动。
　　 “快去啊。”母亲忽然拔高的声调吓到了我。
　　 “妈，妈，你别生气，我听你的，去上学，去上学还不行吗？”看着虚弱无力的母亲，我赶紧起身。只是，走进校门的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生怕母亲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来，以至于根本无法静心学习。如此，一直到七月中旬，中考的那一天。
　　 那天的天气可真好：蓝天白云，凉风习习，是最适合考试的日子。大约七点多，考点外就开始陆陆续续聚集了不少前来参加考试的学生以及带队的老师和个别陪考的家长：找考场、对座号，交代注意事项等等，几乎每个人都成了考场外的一道风景，直到考试铃声响起。
　　 进考场前，我和夏莹互道了加油。然后，走进了各自的考场。然而，当我坐在考桌前，等着老师发考卷的那一刻才知道，这场考试其实我压根就没准备好：因为我依旧心神不宁。这是考试的大忌。果然，开考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都处于混沌状态，以至于答题效率大大降低。当然，如果我愿意，后半段是完全有机会追回来的。但是，我没有。结果，本来很擅长的语文考试最终以潦草收场。不过，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反倒是夏莹，她在听了我的答题过程后半晌都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是在为我后边的几场考试担心。
　　 “放心吧，后面我会好好考的。”为了不让她因我分心，我笑着向她保证。只可惜，随后的英语考试我依旧状态不佳。
　　 “你是不是故意的？”回家的路上，夏莹一直追着我问。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明天打算怎么办？”到家门口的时候，夏莹又问了一句。
　　 “尽力而为吧。”我回答。之后，俩人便分手了。
　　 第二天，是数理化考试。说实话，这是我的短板——较之第一天的语文和英语，剩下的这几门基本没多大的胜算。更何况，我已经失去了继续上学的动力。没错，我又考砸了。但，我似乎并没有感到遗憾或是失望，反而暗自窃喜，终于可以安心在家照顾母亲了。
　　 “如烟，你妈要问起来，你打算怎么跟她说？”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夏莹冷不丁地冒出了这句话。
　　 我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和村庄，一时哑然。
　　 是啊，该怎么跟母亲说呢。难不成直接告诉她我要放弃上学？还是说因为操心她的安危而没有答好题？不，不能！她听了一定会自责的。我暗暗摇了摇头。那么，只能骗她说，今年的考题有点难，发挥得不太理想，算是为落榜提前做个铺垫吧。对，只能这样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夏莹，她一脸失望地说：“你脑子倒转得挺快的嘛。”
　　 我瞥了她一眼，嘴角不自然地牵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一路沉默着，直到下了公共汽车，踏上回村的小路。
　　 “如烟，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是故意考砸的，对不对？”临近村的一条田埂上，夏莹拉住了我。
　　 真是，“知我者，夏莹也。”却不得不违心地告诉她，我没有。但是，知我如夏莹，怎可能相信我的话呢。果然，在回答完她的话之后，夏莹盯着我看了好久，直到我心虚地问她：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她才将目光移向了远处一片空旷的田野。
　　 随着她的目光，正好看到一只觅食的野鸡正扇动着灰色的翅膀。夏收结束以后，麦茬地里随处都能看到这些小东西的身影，它们或一袭素袍、或彩衣傍身；有时三两个一起，有时又一只独行，懒懒散散，悠然自得，似乎很享受眼前这种丰衣足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