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黑下来了。黑夜像一只巨大的母鸡翅膀，将世间万物轻轻笼在了身下。就着昏黄的灯泡，和父亲母亲一起吃过饭，我抢着刷碗，还是被母亲夺了去，你快歇着，别把衣服弄脏了。母亲的话，客气得让人吃惊。是什么时候，她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讲话了呢？语气陌生，看似亲密却已疏离，仿佛亲人之间，因为太过介意，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无措感。
　　 我叹了口气。坐在那儿看电视。电视因没安闭路，所收的台寥寥无几，广告里面插播电视剧，很是考验观众的耐心。父亲也坐在那儿看电视。父亲有些耳背，和他说话很是费神，常常是我一个人在大声吆喝，好像和人吵架似的，他还是听不清，一脸迷茫。给他买的助听器也常不用，说是嫌麻烦。可是他还是很想和我说些什么，常常问些问题，譬如工资又长了没，最近工作忙不，领导对我好不好。很多时候，为了少费唇舌，我索性只简单地用一些字或词来回答。到后来，我们便不再说话。父亲默默抽着香烟，盯着电视画面。母亲去忙活去了。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当声。那只小黄猫一反常态地乖巧，吃过饭，便温顺地伏在我膝上，不一会儿就发出香甜的呼噜声。
　　 我走出门，想去外面遛一遛。
　　 村庄真是安静。有一种古朴而幽深的气息，这正是让我着迷的地方。偶然有狗吠声响起，也是间隔很长时间，不像以前，一声狗叫，可以引发集体性狗吠，甚至几个村子的狗，此起彼伏，狂吠一片，听着很是热闹。路灯倒是亮着，这是和从前不太一样的地方。但和城市的灯火比起来，这些路灯就稀疏寥落得多，三三两两的，有的灯泡还因为被调皮的孩子用弹弓打碎，而漆黑着。我沿着院子前面的柏油马路，从东到西转了一圈儿。老家的房子正对一条宽阔的马路，白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晚上行人则很少，偶然有一两个，也是行色匆匆。有人家的孩子在啼哭，间或有大人吵架的声音，有的人家电视开得很大，欢天喜地唱着河南豫剧。
　　 走到村子西边，听到教堂里传来悠长的唱经声。在这样宁静的晚上，那声音庄严肃穆，传得很远。母亲也信基督耶稣，今晚若非我来，恐怕她也会吃完饭就来诵经的。这个教堂，是信徒们集资建起来的。在我小时候，常跟母亲来，因为大人给糖吃，偶尔还会跟着唱几句。但后来我长大了，也就不愿再来。转了一圈儿，觉得有些冷，时令虽已五月，这乡村晚上的天气还是有些凉意，比起城市来，估计这晚上的温度就低了两三度。我只穿了薄裙子，忘了穿大衣，便打算回去了。
　　 向东走时，不经意间，突然看到天上一轮残月，正是下弦月。月亮呈一个大写的“C”字，仿佛一个摔碎一半的玉环，孤冷哀凄地悬在半空。我呆在那儿，朝它望了又望，它并不纯白，那种白，是清冷孤寂的，有些沧桑感，那神情，竟是带了些情不自禁的忧伤。是的，它又如何能比得上上弦月呢，上弦月，未来是圆满亮堂，是越来越光明的前途，不久便可花好月圆。下弦月则又不同，下弦月是残缺，是越来越多的怅惘，仿佛花将萎谢，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哀愁，看见下弦月，终归是不比上弦月，更让人欢喜和充满希望的。我叹了口气，继续慢慢往前走去。
　　 走到大门口，看见门口有烟头亮亮的，一闪一闪。小红，回来了。是母亲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瞧，可不是父亲和母亲又是哪个？他两个一左一右，坐在大门口的水泥石墩儿上，真像两个门神了。
　　 爸，妈，你们咋不进屋呀，外面凉，在这儿坐不怕冻着呀？我嗔怪道。
　　 没事儿的，我和你爸平时吃过饭，就坐在这儿说话。这不，今晚正好在这儿等你了。母亲答道。说也奇怪，父亲虽耳背，母亲说话的声音，有的还没我高呢，他倒大部分都能听得清，大约是习惯了母亲声音的缘故。
　　 走吧，回家去，这儿冷。我拉着父亲和母亲的手起来。
　　 母亲早已在堂屋为我铺好了床。铺盖自然是旧的，却洗涤得很干净，倒有一种家常的熟稔。她怕有蚊子叮咬我，又特意替我点了蚊香。
　　 小红，早点儿睡，别看书太晚了。母亲临睡前叮嘱我。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让她去睡。
　　 躺在床上，我欲待看书，也看不进去，翻来覆去又睡不着，总感觉哪儿不对头似的。后来我索性披衣起来，偷偷打开门，努力不出现一丝声响。我搬了一张椅子，在院子里坐下来，长久地望着天上那轮下弦月。它也默默望着我，似乎我们彼此都没话可说，但都懂得对方心里所想似的。是的，此时此刻，仿佛就只静静望着，有些话即便不说，也是好的。不知道母亲可还记得不，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专程从城市回来看她和父亲的。而且出乎她意料的，我在家呆了一天还不够，决定住一晚的时候，母亲眼里的受宠若惊，真的让我心酸，赶紧背过身去。此时，我望着那轮下弦月，轻轻长叹一声。卧房内，父亲的呼噜声响起来了，现在，他和母亲大约已经睡着了。
　　 我七十多的父亲母亲，所剩的好时光已不多了，仿佛天上那一轮下弦月，前途必将是月缺花残，风烛残年。身为小女儿的我，只想多陪他们一天是一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