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老屋(散文)
这是一栋老式的三进平房,前临街,后倚长河。
东厢住的是一位退休教师,西厢是蒙鼓的店面,店主约莫四十来岁,从父辈手中接过活儿,也已经营了十数年了。他的父亲中年丧妻,而今岁月日浅,在杂货房的床铺上消磨着为数不多的光阴。
卧房住的是一篾匠,天生的聋哑。这卧房原本是借来作为他的新房的,只是新妇娶进门不到三月,即病逝了。房屋是居委会的,因怜其孤依无靠,便把这房让与了他。还有二间耳房,也住着二户人家。
若非天井的光亮落照,老屋实则阴森得瘆人。
街名宫门口,县政府的办事机关,原先都落座在这条街道。然而我寄居这里的时候,这条街已然十分落寂了。门前只是路在变化着,先是由青石板变为沥青路,再而变成水泥路,然而一如既往的瘦。临街的树木与房屋则一个劲儿的苍老。
我只知这老屋很老了,桩基是石头砌的,上面立起壁柱、横梁,墙壁是灰暗了的松木板。门窗雕镂的图案已衰败,断裂了的棂子用杨木来栓订,而破洞则以报纸糊住。青色的燕子瓦已全然乌黑了,再经受不住雨水的拷打,故而用油布裹罩着。
居室内越发阴暗而潮湿了,只在中午的时候,天井落照下阳光,才有兴许生气。
这时,东厢的退休老师,会央求保姆搀扶他到天井旁坐上一会儿。他很少说话,只是瞑望着井上的天空。他的保姆已五十开外,然而模样还十分周正。她的子女每周都来看望她一次,会提些水果,点心之类。因为她的缘故,我才踏入这教师的居所,从而可以悉数借阅他的藏书。我与教师除了几次眼神的交流,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已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我多想听一听他的故事。
一次,保姆的子女又来看望她,子女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妈,我看你跟着他得了,他有的是退休工资,你也不愁吃,不愁用了。”她腼腆地笑了笑,望了教师一眼,并没说话。待子女离开之后,她幽幽地说:“人老了,就没有家了吗?你们不让我回,那又为什么来看我?难不成就图这几个钱?”
哑巴的卧房正与我相对,他一整天,除了二顿饭,便守在天井旁,破竹、剖条,织篮子、织框子,手脚从来不闲。我有时看书累了,便瞧着他编织活儿。
他的手很粗糙,每个指头上都起了一层茧,可是一旦在竹片游走,却是十分灵巧。他见我看得出神,递来竹片和篾刀,嗯嗯……示意我动手试试。我左手拿着竹片,右手握着篾刀,笨笨拙拙地削劈,他在一旁大笑,摇摇头,接过工具,辟辟啪啪。嘴中还嗯嗯过不住,意思大约是说,应当这样……只可惜我完全听不明白。
哑巴的房间,如同他的工作场点,一个字,乱。我推门进去,迎面的桌子上,立着一个相框,相框内的女子很年轻,相框显是经常擦拭,很干净,这与房间其它摆设大不相衬。我正要用手去触摸,哑巴哇哇地叫着,不停地摆手,这怕是他的至爱了。
哑巴有个侄子,隔三差五地来噌一回饭。有一次,哑巴在家里翻箱倒柜,焦虑地寻找某件物事,我以为是那相框不见了,只见哑巴正对着相框滴泪。听保姆说,是哑巴的存款不见了。辛辛苦苦几年的积蓄,就这样没了。后来得知是他侄子“借”走了——他侄子新房装修,正缺一笔钱。
那时人家都用煤炉子煮饭,烧煤炉子需得引火的木材,而哑巴的废弃竹根,便成了宝贝。常有人趁哑巴去吃饭的间隙,大摇大摆地来这挑选竹根,好几次,很好的竹材,也被拿了去。
我在这里居住的三年间,死了三个人。第一年,教师死了。第二年,制鼓的老人死了。第三年,哑巴死了。
而今这老屋已经拆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