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时，姐姐哥哥他们都上学去了，爸妈在生产队下地干活去了，家里没人管我。我每天与几个小屁孩玩泥巴，捡石子，打纸翻板，在泥巴墙上捅野蜜蜂，偶尔去屋后二伯家地里偷胡豆，烧着吃。我们自由自在，简直玩疯了，像野孩子一样，浑身是泥，脏不拉叽的。爸爸常笑话我，是不是钻了鸡笼，鼻子嗅了鸡屎，那么脏，臭哄哄的，笑得我无地自容。
　　 爸爸说，我这么大了，呆在家里没人管，干脆上学去吧。开学时，爸爸带着我爬了两个山坡，穿过两处阴森恐怖的树林，还有一个村庄，来到在山顶上的一所学校。我感到一切非常新鲜，有好多小孩子，有的与我一般大，有的比我高很多，朝我瞪眼，可凶啦。我有些害怕，紧紧拉住爸爸的衣角，跟在后面。学校是两排红砖瓦房，中间是块大平地。
　　 我和爸爸来到左边一排最顶头一间教室，报名的人可不少，他们在教室前头的讲台前围着，乱哄哄的。讲台上坐在一个老奶奶一样的人，她的很多头发都白了，可脸上有些淡淡的红，看起来很精神。她边问边写，非常和蔼，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很亲切。
　　 终于轮到我报名了。“几岁了？宝贝。”那老奶奶和蔼地问我，同时身子前倾，快要碰到我的脑袋了。我看到了她额头和眼角上的皱纹，看得很清楚。我怯怯地看着她，退后躲在爸爸身后，十分害羞，不敢说话。爸爸笑着说，“六岁了。”
　　 “哦。太小了，还不到上学年龄。”老奶奶平和地说。
　　 “不小了。放在家里，没人管，成了野人。”爸爸连忙笑着解释，“只有在学校才放心，放在学校关一年，没学到什么东西不要紧，不行就再重读一年。”原来爸爸怕我变野，惹祸，才把我送到学校来的。
　　 老奶奶看着我们，无可奈何地样子。爸爸赔着笑，说了许多好话，求老奶奶让我们把名报上。我从未见爸爸如此轻言细语地说话。
　　 “要么这样，我考考你，看你的基础如何，如果答对了，就让你报名。怎么样？”老奶奶终于松口了。
　　 也只能如此。
　　 考我数数，要我从一数到十。在家时，从来没人教我。仅曾听爸爸讲过数数的故事。有个地主给自己的儿子请了一位先生教书，到年终时，地主家应给先生几担谷子作为报酬。地主说先要考考儿子学得如何，于是顺手操起扁担，在地上竖着长长地划了一道，让他儿子认，他儿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认不得。地主气愤地说连个“1”字认不得，他儿子振振有辞地争辩，先生写的“1”字那么小，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1”字，所以认不得。从故事里，我晓得有个“1”字。
　　 我躲在爸爸身后，扭扭捏捏，很难为情。老奶奶见状，又俯下身子，握着我的手，教我数，“1……”我鹦鹉学舌似的，“1”，声音很低，不知道接着往下是什么。
　　 老奶奶掰着我的手指，很有耐心地教我从1数到5，然后叫我再单独数，我还是不知道。老奶奶很失望，直摇头。
　　 后来不知爸爸是如何求的情，才报了名。
　　 从此，我告别了自由自在的日子，背着书包，与二哥三哥一起上学去。过着受人管束而头疼的学习生活，幸好有和蔼可亲的老奶奶相伴，心里踏实许多。
　　 时间久了，我才知道，老奶奶姓陆，叫竹笋，快六十了。我们亲切地喊她陆老师。
　　 陆老师办公和睡觉都在讲台里侧的那间房里，她一打开门，我们就能看到房里的东西以及她在房里的活动。我去过几次，桌子上摆了许多小罐罐，小罐罐里装有针，线及各种扣子，有的是捡来的，还有同学们捡的小硬币，简直是个百宝箱，很好奇。每去一次，我忍不住要探头探脑地偷看几眼。
　　 谁的扣子掉了，衣服破了，陆老师就用小罐罐里的针线及扣子钉上，缝好。陆老师往往是在自习课上，边守堂边现场“办公”，戴副眼镜，一丝不苟地钉着，缝着。这时候，我们一边好奇地窥视陆老师专注地干活，一边做作业或放开喉咙读书，简直是在拼命地喊，看着陆老师慈祥地样子，我们读书喊得可起劲啦，声音冲出屋顶，传得老远，老远。不但给我们缝衣服，还钉书。陆老师说，我们像老鼠，啃书，新书发下来没多长时间，就出现缺角的缺角，掉页的掉页，用陆老师的话说，揉得像把“油渣”。说归说，陆老师帮我们把损坏的书一一钉好。由于书厚，针难以穿透，陆老师只得拿出看家本领，手指上戴个顶针，顶着针屁股慢慢地穿过，刚露出一点针头，用牙咬着，歪着头往外拔，直至全部拔出。我们盯着也跟着暗暗使劲，几乎忘了读书，喊书的声音明显减弱。这时，陆老师从眼镜后面看看我们，但并没有批评我们。见针全部拔出来大家才松口气，朗读声像锅里的煮开的水又沸腾起来。
　　 堂哥秀华，二伯家的，大我一岁，与我同班。二伯好吃懒做，可穷了。冬天了，秀华脚上还穿着前面带洞的烂布鞋，探出两个大脚趾。那天早上，天下着毛毛细雨，格外寒冷。秀华只穿两件单衣，外面的衣服半干半湿，来到教室时，秀华的脸冻得乌紫，全身瑟瑟发抖，像寒风中的小鸡仔。
　　 陆老师看了很难过，什么话也没说，赶忙要秀华脱掉外面的衣服，拿来自己孙子的衣服换上。将暖瓶里的热水倒在盆里，叫秀华先烫烫脚，暖和暖和，把他的脚洗干净后，换上一双干棉布鞋。我很奇怪，陆老师好像早知道似的，早就把鞋准备好了。那时，我们都非常羡慕秀华，竟遇上这样的好事。要是我家这么穷就好了，我就能享受一下被陆老师关怀的温暖。
　　 其实我家也穷，只是比不上二伯家穷。那时一分钱一本作业本，我却没钱买，问爸爸要，就是不给。有次，我坐在村后面的坡上，望着村子伤心地哭了一上午。哭的结果，竟是讨来爸爸一顿打，然后给了我一本旧作业本，是大哥用过的，里头隔一行写一行字。爸爸说，太浪费，要我挑空行写。我小嘴噘着，嘟哮哝哝，不愿要，又怕挨打，不得不地将旧本揣在手中。做作业时，见缝插针，很是别扭，像做贼一样，唯恐怕别的同学瞧见，嘲笑我。那次，我忐忑不安地交了作业，心里一直很郁闷，高兴不起来。下课后靠在墙角，像只离群索居的孤独的小鸟。
　　 第二天放学后，陆老师叫我去她办公室，我心想坏了，陆老师见了我的作业本肯定不高兴，要批评我。我惴惴不安地来到办公室，像犯了错似的呆呆地站在那儿，等待暴风雨的来临。不曾想，陆老师不但没批评我，拿了两本崭新的作业本递给我，温和地说，下次别用旧的了，搅在一起，一片模糊，看不清。我捧着两本新本子，跑出教室，高兴得忘乎所以。那是我最高兴的一次，比过年穿了新衣服还高兴。
　　 我因完不成作业，放学后常被留下来补作业，一留就一两个小时。学校离家远，我害怕村里的狗，更怕穿过那阴森恐怖的树林，于是趴在桌上流泪，咽咽地哭，也无心做作业。陆老师守堂，从食堂端来两个菜碗，分别盛着饭和菜，摆在讲台上。陆老师喜欢小酌几口，抿口酒，而后夹点菜，送到嘴里，美滋滋的，那悠闲地样子，真会享受。我哭一会就抬头看陆老师，看得我直流口水，肚子也叽哩咕噜响，于是我哭得更伤心，竟呜呜大哭起来。陆老师很惊讶，问我原因，我伤心地说害怕一人回家。
　　 此后，陆老师给我制定了一个特殊规定。每次留住，只要二哥什么时候回，我就什么时候回。二哥学习更差，经常被留。这得感谢二哥，与我作伴回家。我听了很高兴，于是能安心作业。边做作业边不时往二哥教室张望，唯恐二哥先我而走。
　　 那次，我以为二哥又被留了，留下来做了一会作业。心里很不放心，走到二哥教室一看，教室里空空如也，我顿时傻了眼，立即跑到陆老师面前哇哇大哭，说二哥早就回家了。陆老师叫我马上回家。刚跑出学校，我突然想起来，二哥早上上学时挑着几十斤谷子要去大队部碾米，肯定是碾米去了。我才心安些，坐在路边等二哥，后来二哥嘿哧嘿哧喘着粗气挑着米糠来了。我破啼为笑，跟着二哥一路屁颠屁颠地走回家，真是有惊无险。我怪二哥走的时候，没叫我，二哥说急着去碾米，忘了。
　　 过年后，第二学期开学报名时，不见了陆老师，换成了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我们不喜欢这个男老师，还是喜欢陆老师，我舍不得她。我以为是我们不听话，成绩太差，陆老师不愿教我们。我们几个同学们跑着找遍了整个学校，还是没见到陆老师，非常失望，甚至有些伤心。壮着胆着急地问那男老师，男老师说，陆老师年纪大了，退休回家了。我们就不明白，陆老师不怎么老，虽然头发白了点，但脸红红的，可有精神，这么好的老师，这么早就退休了，不管我们了！
　　 陆老师与我们不辞而别，再也没见过她老人家。这么多年了，时常想起陆老师，偶尔梦回童年，梦回学校，见到她。她若健在，早已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