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子哎——回家吃饭了！……”
　　 一声悠长的呼唤，伴着袅袅腾腾的炊烟从家的方向传来。
　　 “不玩了，不玩了，我妈喊我吃饭呢。”我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和村里的几个玩伴告别。与此同时，村里此一声彼一声的吆喝声也相继而起。妈妈们的嗓子跟练过女高音一样，不管我们跑到哪里玩耍，亮开喉咙吼一嗓子，一群小兔子就撒开脚丫子往回跑。
　　 “妈妈，晚饭吃什么？”远远地，就看到妈妈站在门前的槐树下，夕阳红彤彤的，给妈妈的身上镀上一层红光。看到我跑得气喘吁吁，妈妈的脸上露出嗔责的笑容：“傻妮子，跑这么快干嘛，摔倒把门牙磕了咋办！”
　　 我嘻嘻笑着，撒娇地撩起妈妈的衣襟擦着额头上的。妈妈怜惜地摸着我的头，我的心融化在妈妈的眼眸里。
　　 “快吃吧，女娃子家也这么淘，玩得不知道肚子饿。”妈妈把一碗拌好的手擀面放到我面前。细滑柔韧的面条，拌上红红的辣椒油，浇上嫩葫芦西红柿勾的醋卤，外加一盘凉拌豆角，妈妈做的饭，又香又爽口。
　　 “爸爸呢，怎么还不回家吃饭？”我扒拉一口面，才发现饭桌上少了爸爸。
　　 “赵四叔家的牛生犊子，找你爸帮忙去了。”
　　 爸爸是个土兽医，平日骑辆破自行车，车把上绑一根细竹竿，上面栓一截红布条，专给人家劁猪崽，附近村子里有人家的牛啊猪啊的生了病，都跑来找爸爸，爸爸天生热心肠，只要人家找上门来他绝不打推辞，经常耽搁了家里的活，妈妈埋怨他是“活雷锋”。
　　 爸爸出去一趟回来，兜里都会装几颗水果糖。我听到爸爸的车铃子一响，准会从某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先把小手伸进他的衣兜里，每次都不落空。拜爸爸所赐，小时候的我满嘴都是蛀牙，经常疼得抹眼泪，可对爸爸兜里的糖，却怎么也割舍不掉那份爱恋，“馋丫头”也是妈妈对我的爱称。
　　 （二）
　　 “英子——，英——子……”一个黑沉沉的秋夜里，妈妈的呼唤一声声传来，焦灼中带着哭音。
　　 我推着自行车在微弱的星光下急急地走着，又惊又怕，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随着妈妈的声音，一道昏黄的手电筒的光柱在前面摇摇晃晃地出现，我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紧缩的心一下子放松了。
　　 我考上了市里的高中，住校了，每到周末骑着自行车回来，星期天下午再赶回学校。城里上学花费多，我每周得几十元的生活费，爸爸为了供我上学，跟着建筑队去各村修房子。妈妈每星期都会给我炸好酥脆的麻花，或者烙几个糖饼，让我带到学校当早餐。
　　 学校在市区，离我家十几公里的路程，骑自行车回家，要走一个多小时。今天放学正好周末，我放学出城刚走了二三里路，车链子却断了。我们这条公路上，只有中途有一个小镇，镇上有修自行车的，可我到那里还得很远的路程。天都快黑了，就算我走到那里，人家也该收摊了，咋办呢？我左右为难。回学校去，这个星期没生活费，吃饭成问题，让我一个女孩子张口跟人家去借，多难为情。再说，同学们大多数也都家境困难，每星期只带够自己的生活费，哪有闲钱借给别人。那些城里孩子一个个傲气十足的，压根没把我们乡下学生放在眼里，向他们借，反而被他们取笑，我才不愿意呢。
　　 犹豫了半天，我还是决定回家，只是，得推着车子步行了。看看坠入西山的太阳，我的心也沉如谷底，好不容易赶到小镇上，可修车的摊子早没了，我失望透顶，只能无可奈何地推着车子继续走。天色暗下来，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我心里开始害怕，身上冒出一阵阵冷汗。
　　 “妈妈，妈！”看到妈妈，我连声回应着，眼泪刷一下滚出来。
　　 “我眼皮一直跳，左等右等不见你回，就怕你出啥事了……”妈妈过来从我手里接过车子推着，伸出一只手给我擦眼泪。我破涕为笑，有妈妈在身边，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坐车子上，妈妈推着你走。”妈妈停下来，要我坐车后面。
　　 “妈，不用，那样慢，我们一起走回去。”我执意不肯。
　　 妈妈拗不过我，只好让我打着手电筒走在旁边。天完全黑透了，没有月亮，只有淡淡的星光洒在路面上。偶尔一辆车呼啸而过，刺眼的车灯一晃而过，又陷入到一片黑暗中。手电筒的光柱渐渐暗淡，那微弱的亮光，在我眼里比阳光还灿烂。
　　 “英子，是你们吗？”马路对面，爸爸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爸，是我们！”我连忙大叫。
　　 “我回家一看你们娘俩都不在，吓坏了，问谁也不知道，赶紧顺路来找。”爸爸推车走到我们这边，气喘吁吁的。
　　 那天晚上走到家，已经很晚了，走了二十几里的路，脚上磨了几个水泡，妈妈心疼得不得了，用木刺给我挑破了，轻轻地吹。爸爸点一根烟，坐在门槛上心有余悸：“娃没事就好，以后再遇上这种事千万别一个人跑回来，托熟人捎个信，爸给你把钱送学校去。”
　　 我点头应着，很快就进入沉沉的梦乡。
　　 （三）
　　 “爸，妈妈都去两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啊？”
　　 望着门外丝丝缕绵绵不断的雨，我的心里也阴沉沉的，就像这八月里的天气。
　　 “甭急，说不定今天就回来了，这两天下雨滑，路上车少。”
　　 爸爸坐在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卷，浓浓的烟雾萦绕着那张布满沧桑的脸，脸上的愁云重重叠叠。
　　 终于没有辜负爸妈的希望，我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可眼看就要开学了，我的学杂费还没凑够。家里的余粮都卖了，爸爸又向亲戚邻里的借，还差两千多。妈妈没办法，就回娘家去张罗了。她兄弟姐妹多，希望能借到，否则，我这大学恐怕没法念了。
　　 雨足足又下了一天，爸爸一次次出去院门外看看，又回来坐在屋子里不停地抽烟。我趴在炕上看书，心里像猫抓似的，书一页页翻着，压根就什么都看不进去。我甚至想，与其让爸爸妈妈这样为难，我还不如退学去打工算了。在我们村子里，男孩考上大学的都寥寥无几，女孩子们上高中的都很少见，我也该知足了。可心底里，又是那么不情愿，努力了这么多年，不就为了迈入大学的门槛吗？如果现在就选择放弃，我实在是不甘心啊！
　　 天擦黑的时候，终于听到院门一声响，爸爸起身去开门，我也兴奋地一骨碌爬起来，心里的阴云一扫而光。不管妈妈能不能借到钱，回来我们心里就踏实了。
　　 “瞧你，浑身都湿透了，快换衣服吧。”爸爸拉开灯，灯光下的妈妈，衣服湿得精透，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上，像刚从水里头捞出来一样。
　　 “妈，这么大雨，你怎么不打伞啊？快换衣服，会感冒的。”我赶紧跳下抗，去给妈妈拿衣服。
　　 “怕你们着急，没车，我搭了个便车回来的，走得急，忘了向你姥姥要伞。”妈妈用毛巾擦一把脸，咧开嘴笑：“他爸，钱都在包里，咱英子的学费有着落了，我都借够了。”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妈妈没告诉我钱都是跟谁借的，我知道两个舅舅家里条件不怎么好，舅妈们都吝啬，几个小姨条件也不是很好，两千块钱不是小数目，妈妈能借来，一定费了不少口舌。直到后来我大学毕业，工作了，妈妈才告诉我，当时那些钱是姥姥卖了她陪嫁的一个玉镯换来的。我这才想起来，姥姥的红木箱子里有个精美的首饰盒，有一次姥姥开箱子给我找冰糖，我凑上去看见了，好奇，姥姥拿出来给我看，说是她娘给的陪嫁。那是一个碧绿碧绿的玉镯子，水汪汪的，晶莹剔透，姥姥说，还是祖传的呢。我攒了一年的工资，买了一只跟姥姥玉镯成色大概相似的镯子，和妈妈一起去看姥姥。姥姥已经抱病半年了，卧床不起。我把镯子戴到姥姥枯瘦的手腕上，流着泪感谢她当年的慷慨相助。姥姥喘着气，用干枯的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痕，眼里闪着快活的光芒：“咱英子中状元了，是枝头上的凤凰，给你妈长脸哩！”
　　 姥姥过世后，那只镯子又转到了我的手上。据说姥姥有遗嘱，说那镯子是她外孙女给买的，谁都不许动，只留给我。我把镯子给了妈妈，妈妈却说，她只替我保管，看着镯子，就像我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一样。
　　 （四）
　　 “英子，生活费给你寄过去了。你好好学习，好好吃饭，照顾好身体，别惦记我们……”
　　 一张从方格本上撕下来的方格纸，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不工整也不漂亮，但总是让我看了就忍不住流泪。
　　 妈妈只上过一年初小，不认识几个字。我在家的时候，从没见过妈妈看过书写过字，连她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小时候我背书，她偶尔也会跟着我念，瓮声瓮气的，惹得我哈哈大笑。妈妈看我笑她，就不好意思地闭上嘴，再也不念了。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的好傻，妈妈虽然是大人了，可也对读书有兴趣啊，我的嘲笑，扼杀了妈妈潜藏在心底的那点欲望。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妈妈突然要我教她写字。她买回来一个方格本，铅笔，橡皮，坐在小凳子上，摆出一副小学生的样子，滑稽地让我忍不住笑。妈妈却一本正经：“你不教会我写字，你去大学念书了，妈妈怎么给你写信啊？”
　　 我的眼泪唰一下就流下来。我天天盼着早点去大学报到，去向往已久的大城市里，飞出这个贫瘠的小乡村，却从未想过，离开家，爸爸妈妈会舍不得，会惦记。
　　 “你这把年纪了，能学会吗？别白耽搁英子的时间了。我上过两年学，简单一些的字都会写，我给英子写信。”爸爸也嘲笑妈妈。
　　 “你写的是你的，我得学会自己写，我自己写的，才是我的心里话。”妈妈像个倔小孩。
　　 “好！学，学！女儿是你一个人的，行了吧。”爸爸呵呵地笑。
　　 “妈妈，我教你写。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了。”我抱住妈妈的脸，亲了一口。
　　 “嗯，英子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快乐的笑声，在我们简陋的小屋里飘荡。
　　 到了大学后，我每个月都能准时接到妈妈寄来的生活费，还有简简单单却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温暖的信件。那几年妈妈写给我的信，我都细心地珍藏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家，想爸爸妈妈了，就拿出来看看，悄悄地流着眼泪，心里却是暖暖的。有时候，爸爸也会在信上附上几句想说的话，无非也是叮嘱我好好学习，照顾好身体。信里，却从不提他们自己。
　　 为了供我上大学，爸爸妈妈把家里的地都托付给大伯去种，他们去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打工。爸爸整天搬砖头，筛沙子，扛水泥，干最苦最累的活。妈妈给工地上做饭，四五十号人的饭菜，都由妈妈一个人来做，忙得团团转。他们累死累活地挣来的那点血汗钱，都源源不断地寄给上大学的我，而我，每天漫步在风景优美的校园里的时候，却常常忘了含辛茹苦的他们。
　　 有一个月，生活费眼看没了，妈妈的汇款单还没寄到，我开始发愁了。住在我上铺的室友周末在一个饭店打工，我跟着她去洗了两天的盘子，挣的钱，勉强够一个星期的伙食。三天后，妈妈的汇款单到了，还有一封加急的信。妈妈在信里说，这个月老板拖欠工资，没及时给我寄钱，问我是不是挨饿了。拿着那张薄薄的方格纸，我的眼泪在纸上晕开一朵朵墨花。
　　 从那以后，我每到周末，就和同学去饭店打工。我没告诉过爸妈，怕他们心疼，我想用自己的努力，为父母减轻一些负担。假期回去的时候，我用攒下的钱给爸爸妈妈买了两身新衣服。那是我第一次用自己赚来的钱给爸妈买礼物。尽管爸妈接过衣服时埋怨了我半天，说我乱花钱，不好好吃饭，饿瘦了，可我能看出他们心底的喜悦。妈妈站在镜子前试衣服，脸上带着笑，眼角却闪着泪花。
　　 （五）
　　 大三的时候，我恋爱了，男友是同一个系的，家在本市，一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他带我去过他们家里，他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儒雅文静，通情达理，对我们的恋情也不反对。我们的爱情之花静静地开着，虽不烂漫也温馨甜蜜。有时候周末，他会约我去他家吃饭，他妈妈，我未来的婆婆知道我们北方人爱吃面食，特意包饺子给我吃。坐在他们家那间不太宽敞的客厅里，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听着他们一声声唤着我小名，我恍然觉得回到了自己家中，他们的语气和温暖的眼神，像极了爸爸妈妈。也许，这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吧。大学毕业后，我们一起应聘到一家研究所工作，三年后结婚，按揭贷款，买了一套不大的房子，有了一个小小的家。
　　 爸妈听到我们要买房子，把这几年的积蓄全拿出来，凑了五万块给我寄来。我哪里敢用爸爸妈妈给的钱去买房子，前几年他们打工挣的钱都供我上学了，这两年妈妈身体不好，他们已经回家种地了，爸爸依然跟着建筑队在附近打工，妈妈料理家务，侍弄庄稼，这些钱，都是他们用血汗换来的，我们用着亏心。
　　 我把钱又给妈妈寄回去，给爸妈解释说，我们的房子首付够了，其它有银行办理的房贷，公婆也给我们赞助了装修费，这钱让爸爸妈妈留着自己用。让爸爸以后不要去打工了，他年龄也大了，工程上的活太辛苦，女儿都工作了，他们也该放宽心过日子了。
　　 寄回去的钱，打了个转身就又回来了。这次妈妈的信上，有了埋怨的口气。妈妈说，他们就我一个闺女，攒钱也是留给我用，我若不要，就是嫌弃爸妈是农民，没能力帮我，也让婆家的人瞧不起。拿着妈妈的信，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我没敢再把钱寄回去，我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孝敬爸爸妈妈，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晚年的幸福，都指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