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浮鱼飘荡的季节(散文)
和往常一样,一到中午我便从家里搬了竹椅坐到门前的杜仲树下去,正打算躺下,却看见老黢挑着一担谷子走到了村口。他那件破背心像补丁一样贴在身上,膀子上的腱子肉一鼓一鼓,大概汗水进了眼角,他的面部突然出现几下夸张的撕扯,见了我,又露出莫名的笑。
他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了,我以为他会停下来,然而没有。
他为什么不在树荫里歇口气再走?大家挑东西路过时都会在这里停一会儿,抽根烟,顺便到我们家喝口水。很久没下雨路面晒出了一层白色的粉末,他步子很重,每步都溅起一层尘土。虽然他平时脾气大,说话像打天雷,轰隆隆的,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其实他是个好人,至少对我很好。他是村里的厨子,村里的红白喜事几乎都是他主厨,经常的,我去厨房的时候,他会偷偷从大锅里捞一块浸满香料的坨坨肉给我。当我跑到他跟前时才意识到,那担谷子起码有一百多斤,我一个孩子能帮什么忙?于是便觉得自己很好笑。
我示意他树荫里有椅子,可以休息一下再走,可他不乐意,好像家里有什么急事非要赶着去办,只朝我笑了笑,光顾着喘气连话也没说。他一笑,脸上挂出了一层厚厚的汗水,不停从腮帮两旁流下来。汗水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窟窿,发出淬火般的声响。我正想劝他几句,顺便问他干嘛这么急,却发现在他后面不远,大肚子梨花戴着斗笠走了过来。梨花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变成了一个大蝌蚪,身子大了一倍,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梨花了。她走路的样子像筛糠,左一下右一下,可她人高步子大,虽然走得难看却并不比老黢慢多少。
我犹豫着该跟老黢说什么,只见他突然把放在扁担上的手撤出一只,然后扯出扎在腰间的洗澡帕,用洗澡帕在脸上狠劲擦了一把,走了。好像很轻松的样子。看得出,他故意露这洒脱的一手无非是想让我放心。我本想问问他,六十岁的人了干嘛挑这么重的担子,还舍不得歇,他三个儿子干啥去了?可这时,我妈在喊吃中饭了,便赶紧往回跑。中午有鱼吃,我上午刚捡的鱼!往回跑时,我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虽然是罗圈腿,步子却迈得很扎实。看见他走远的身影,我觉得自己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对虎背熊腰的他来说,一担谷子也许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鱼是我在水库捡的,夏天鱼受不了热,就算是深不可测的水库也会被热死。听说是得了腮腺炎,一种季节病,这么多年从没治好过。有的鱼浮上来就死了,有的却在水面挣扎一番,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挣扎保留了更好的味道,抓起来也更有意思。母亲向来反对我下水洗澡,因为水库里每隔两年就会淹死人,说不准下一个轮到谁,可后来她见我从水库捡回鱼,突然变得放心了。水库的鱼是公家的,谁捡到就归谁,村里孩子都在盯着,这条草鱼是我守了一上午才捡到的。
母亲在鱼汤里放了好多紫苏,我吃得津津有味,咂吧着嘴咧咧这,咧咧那:
“黢麻伯伯力气真大,六十岁还能挑百多斤的担子。”
于是,我妈饭吃到一半停了下来,一旦她把筷子架在碗上,我就知道她有话要说了。她说到村里的某些事向来神秘兮兮的,生怕墙根角有人在偷听。
“他是帮凤娇挑,两块钱一担,凤娇男人出去打工,自己又怀了肚子。她还喊黢麻子堂叔呢,居然两块钱一担买力气使!儿子除了口粮,没多的钱给他花,他是背着干的,三个儿子一定知道,当作不知道而已,这像什么话……”
她说得正起劲,父亲突然用手在桌上一拍:“别人家的事,不要在背后说三道四!”真搞不懂父亲为啥不让说,他还是村长,应该让黢麻伯伯的儿子知道才对。梨花男人也是,这种时候都不回家,把女人一个人留在家,像什么话!父亲发起脾气来像出笼的老虎,我们只好噤了声,埋头继续吃饭。屋子里非常闷热,三个人都吃得一头大汗,知了在外面“死了死了”地叫,吵得人很心烦。
放了血的鱼比死鱼味道好多了,肉也嫩,不像死鱼那样枯木枯草,像藏了刺的泥巴。想着这顿美味,一吃完饭,我又忍不住想去水库看看,午后阳光最烈,说不定还会有鱼浮上来呢。刚走到大坝上,远远的,看见有个人在水边转悠,那人虽戴着斗笠,可我一眼就认出了是谁。捡鱼这种事一向都是小孩才干的,老黢一把年纪也好意思。他虽然挑得动一百斤的担子,但能在水里出没么?毕竟老了嘛。想起他替人挑东西赚钱的样子,哎,真没想到这个给全村人掌勺的人这么可怜。想到这,我生怕被他发现,转身悄悄走了。
有一段时间,水库只在下午才有鱼浮上来,上午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害得我每次都空手而回。我一连盯了几天,居然毫无收获,感到非常蹊跷,夏天还没过去呢,难道它们的病已经好了?想到这,内心顿时灰暗无比,若是那样,以后就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那天,我从村子穿过时,闻到了一大股鱼腥味,那味是从老黢家飘出来的。当我走到他家后门时看见他家的谷仓上晒了一簸箕鱼,有五六条,没一条小的,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鱼?一定是从水库捡的!
我这才知道,原来水库最近上午和中午已经不死鱼了,鱼只在下午才回浮上来,而下午,我们不是放牛,就是放羊去了,没一个孩子在家里,那些老家伙里只老黢有本事下水捡鱼。这个发现给了我沉重一击,往日对他的好感也一扫而空。可恶的老东西,怎么能把鱼都捡走,不管他以前对我怎么好,也不能这么赶尽杀绝,一点希望都不留给我们……我不想看到他,每逢他路过就转过背去,实在躲不开碰上了也没有好脸色。想到他在水里捡鱼的样子,我的心像猫爪子挠似的,又痛又痒,难受得很。
那天傍晚放羊回来时,我发现有很多人围在水库大坝上。他们围住一个东西,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说着,最初我还以为水库里捞上了个什么怪物,引来这么多人看热闹。走近了才听明白,是老黢死了,淹死的。
他被捞上来时,手里捏着一条鱼,手指铁爪一样死死扣了进去,掰了半天才被人掰开。他背天扑倒在一个铁锅上,肚子胀得老大,圆圆的,像鼓气的青蛙。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脸被人挡住了,其实只要向前挤挤就能看见的,但我没挤。他们将他扑在铁锅上是想把他肚子里的水倒出来,给人的感觉好像这样做他就能活过来一样,其实,一看他腿上的青色就知道死了很久了。
我不敢多看,羊已经走了老远,我得先把羊赶回家,不然它们会在半路闯祸,偷吃别人的庄稼。
老黢死了。那个跟我们抢鱼的人死了。那个能挑一百多斤的老家伙死了。那个给我坨坨肉吃的也人死了。是淹死的,我走在朦胧的夜色中想着。
虽说死了人,可第二天他们就来约我去水库洗澡。
我不想去,并不是因为怕,就是不想去而已。他们说,水库隔几年才会死人,既然昨天死了人,说明冤魂已经找到替身,短时间不会再出来拖人下水。他们这样说是为了鼓动我,我不想被人看扁,最后还是去了。
老黢家的哀乐已经响起来了,哀乐使村子显得非常空洞,声音远远地飘到我们跟前时已呈渺渺乎乎之状。大家虽说不怕,但毕竟死了人,气氛怪异,让人感到很不自在,扎了几个猛子后,大家都觉得意兴了了,纷纷坐到了岸上。那天水库上的风很大,水面波浪起伏,“框框框”地撞击着大坝,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猜老黢家将要办的三天酒席,除了往常的酒菜,有没有别的新花样?平日都是他帮别人下厨,这回他们家请谁当厨子呢?
我没参与他们的讨论,心里心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新厨子来,恐怕不会再偷偷给我塞坨坨肉了。要是老黢在就好了,但老黢不能给自己的丧事下厨。下回鱼什么时候浮上呢?我得赶在大家前面才行……
一只鹬鸟从头顶飞过,在我身上投下一块阴影,鸟飞走很远了,我还觉得那块阴影在心头挥之不去。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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