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雾天。
　　 我推着车在人群里移动，不时和人挤擦和车碰撞。一股诱人的幽香在雾气中浮动。好熟悉的气息。我拉低帽檐，情不自禁而又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哦，果然是她！她的脸冻得红红的，一股股温暖的热气从鼻孔溢出，又逐渐散开，在她脸颊四周蒸腾，宛如罩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朦胧中，那双眼睛却依然显得清澈动人。浓密的长睫毛扑动着，雾气在那长长的睫毛上凝成了一排水珠，亮晶晶的，显得好美……
　　 一年多前。那天，雾好大，车好多。我慢慢地蹬着车，不停地按着车铃，忽然感到身后被重重地冲撞了一下，我便连人带车往前栽去，随之有人也跟我一起栽倒，压在我身上。我翻起来后，才看清倒在身上的是一个姑娘。她难为情地埋着头，显得好可怜，一边拍打着衣服，一边歉意地看着我。熠熠的杏仁眼像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泉水，清澈甘美，让人一饮即醉。当她那脸颊浮上两朵红云，浓密的长睫毛不安地扑动起来，眼睛视线投向地面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呆了。我慌慌张张地找了几句什么话掩饰着，帮她扶起自行车，调了调练盒、正了正车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就跨上了那辆红色坤车。临走时，她回眸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有什么话说，但终于什么也未说。
　　 这以后，我们又在路上碰过几次面。有时，我恰好遇上她，便默默地和她同行一段路。她总是那样怕羞。偶尔我们眼神相撞，她便疾速地避开，浓密的长睫毛又会不安地扑动起来。有时我费好大劲追上她，正想找点话和她攀谈，她却急急地钻进浓密的车阵，远远地躲开了。因此，我们虽路遇过五六次，似乎彼此也并不陌生，但却不曾说过一次话，互相也不知道姓名。我夜夜在梦中看到她那撼人心魄的眼睛，那长长的睫毛扑动着，两汪甘泉清波涌动，久久凝视着我，好像有无限的话要说。醒来后我常常失眠。只要有一两个早上不在路上看到她，我就会像害病一样茶饭不思、郁郁不乐。我终于忍不住了。那天早晨，我将一封事先写好的充满诚挚感情的火辣辣的情书塞给了她。她慌张地收下后，便匆匆蹬车远去了。
　　 三天以后，我收到了一封寄自“聋哑人福利工厂”的来信。我有点莫名其妙，疑疑惑惑地撕开信封，才知道是她写来的简短回信。信中说她收到了我的信，看后非常感动，她是聋哑人工厂的会计。她还约我在河滨公园见面……我简直懵了，怎么也不相信这个美丽的姑娘竟会是个聋哑女！但联想到她从没有说过一句话，再看看信封下的一排铅印红字及信纸上的内容，都说明了这是真的，尽管我不愿承认，但也无法怀疑了。我颓丧而失望地闭上眼睛，感到自己正从彩霞缭绕的云间向着黑古隆咚的深渊坠落……
　　 我没有赴约。
　　 从此以后，我每天上班总是缩着头，生怕在路上再碰到她。我像一个被通缉的罪犯一样躲着人流，躲着她，在深深的内疚中，逃避着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那眼睛正在流泪流血，那长长的睫毛正在汹涌的血泪中伤心地扑动。没想到一年之后的今天，又在大雾弥漫的早晨，又在上班路上遇到了她。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怜悯之情油然而生。真想看她，向她诚恳地表示我的忏悔，请求她的宽恕。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我只想躲开她。忽然，她发现了我。我正想躲避，她却叫起我的名字了。我大吃一惊，不知怎么回事。
　　 “你不是聋哑人？”我嗫嚅着。
　　 她大胆地望着我，浓密的长睫毛后面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羞涩。“在聋哑人工厂工作的并不都是聋哑人呀！”
　　 “哦……”
　　 “不过，我嫁给了一个哑巴！”她带着淡淡的嘲讽瞟了瞟我。“世间不会说话的人倒是比会说话的人真诚得多！”
　　 我愣愣地注视着她，恍若才从梦中走出一样。等雾散开时，她早已没有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