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疾病的隐喻(散文)

精品 【流年】疾病的隐喻(散文)


作者:野水 童生,855.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73发表时间:2015-06-28 10:44:33

疾病是一种早期的老龄。
   它教给我们现世状态中的脆弱,
   启发我们思考未来……
   ——【英】亚历山大·蒲柏《论疾病》
  
   1
   我没有酒瘾,但仍然会沉迷于那透亮的液体带来的快感。
   酒是流动的美人,有着随物赋形的柔软和醇厚;它在提升勇气的同时,也能增加荷尔蒙和睾丸酮的分泌,并将暧昧气氛的浓度推向最高,所以,很多时候,它也是浪漫的。即使一个拙笨的人,微麻的舌头突然间也会活跃起来,倒腾出一大堆骇人心魄的警语。
   酒,是粮食的精华。我一直珍惜粮食。在吃饭的桌上,倘若是当着自己很熟悉的朋友,我从来不会剩饭剩菜。由父辈那里,我知道一粒麦子诞生的过程是艰难的;一棵白菜的生长过程也是辛苦的。我要看着它们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胃,然后像一头老牛,慢慢地消磨它们,以便给我提供生存的必要能量。
   酒,更是一把流动的软剑,它能削铁如泥,剔骨入肉。——它的分解物,或者它的柔软的剑锋,已悄悄潜入我的身体里——某个看不见的——隐秘的地方,它在积蓄能量,以便在某个合适的时间和节点发力。
   那个觥筹交错的夜晚,它沿着血管开始将兵力输送到战场。足踝的骨肉被坚韧地啮噬的感觉,犹如毒蛇吐信,万蚁驱奔,——那地球深处的熔岩的温度可能也不过如此。
   闭户即深山。在这个繁闹的都市,突然没有了公司里几十号人的嘈杂,地铁里的拥挤和车水马龙中的奔跑,我终于被隐居了。我必须将患足高高架起,方能减少那啮噬的群蚁的数量。一生都处于“社会底层”的“足下”之物,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痛风,变得高高在上,须我仰视才见。
   风是空气流动的现象,就像它的姊妹云雨雪自然而然的降生与自灭。在我几十年过往的人生里,“风花雪月”,始终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只是过多的风夹杂着雨,一路泥泞。现在,疼痛是一股旋风,一种风雨如磐的感觉突如其来。
   潮流是吹动的风。风气与我总是毫不相干。我不喜欢听到无谓的风声;我没有足够的震撼人心的风采;没有风骚的刻骨铭心的艳遇。一切的一切世上风景,时尚风景,总是与我的风格格格不入。
   难道是我具备了清风高节的风骨么?我不知道。但我明白,此时此刻风正在缠绕着我。它已经不是水平方向的气流运动,而是囊括了上与下,在某一个具体的位置全方位追风透骨的痛彻。
   因为贪杯,我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2
   当我因为摔进深沟,身体多处骨折躺在医院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以后是否能够站立起来并且行走。医生的回答吊诡而不置可否,“聪明”的我便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闭上眼睛,将黑暗在脑海里开凿成一道深不见底的隧洞。在有空调的病室,我无法感知季节的更替,但凭着脑海里日子月的交替和窗外摆动的树枝,以及黯淡下来的天色,我判断田野里应该有雪了。
   平躺一个月后,我的上半身能稍稍靠在墙壁上,但下半身还不能活动。我伸长了脖子,犹如一只被无形的手提起的鸡,也只能看到外面高楼的上半层,看不到下面的地面。再半个月之后,我能在别人的搀扶下在床上靠墙站立,每天一次,每次不能超过十分钟。支撑不住的不仅仅是腿,还有强烈的眩晕。人常说,一个好人躺一个月也能躺出病来。我终于相信。
   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了地面。远近的田野里果然白茫茫一片,我看见影影绰绰的人群在远处的田野里奔跑,同时奔跑的还有几只细狗。我知道他们在田野里撵兔子。我当初是多么地欢实啊!他们绝对跑不过我,他们是在平坦的田地里跑,而我能在山上奔跑。可是现在,我连站立的能力都没有。
   我开始绝望。
   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不善于思考的人,但突如其来的失去奔走的能力,使我必须思考自己的人生。接下来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呢?父亲曾说我生就一副干农活的身体,但恰恰就是这个最简单最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可以赖以糊口的活路,我却是再也不能从事的了。
   亚历山大·蒲柏说,“疾病给予那些支撑我们的虚荣、我们的力量和青春活力以冲击和震动,使我们不由得想到,当自己的外围工事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时候,就要从内部来稳固自己。”痛定思痛,我开始寻找既可以依赖的外围工事,同时也从内部稳固自己的心态。
   我想到了一位表哥,他是一个先天小儿麻痹的残疾人。他学会了画画,修理电器,然后凭自己挣来的钱买了一辆轮椅。每个集日,他能够自己一个人在集市上摆摊,后来居然成为四个兄弟里过得最好的一个。我决定身体好了之后拜他为师。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命运又一次和我开了小小的玩笑。半年之后,我还不至于和表哥一样需要坐在轮椅上。因为关节面损坏严重,畸形愈合的腿脚,使我不再能够如前一样快速奔跑,但却还能行走;只是不能连续站立超过两个小时,或者连续行走超过10公里。
   多年以后的事实,证明了医嘱的高明精准。我打消了去见表哥的念头。父亲总是说,有智吃智,有力吃力。
   我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智力。既然乡村不能容我,那就到另一个天地去吧。
   2
   父亲从来没有病过。他像山上一株低矮却茁壮的黄栌,耐雨水的浸泡,耐太阳的暴晒,耐山风的侵蚀。即使在那个及其寒冷的冬日的黎明,他去山泉挑水,浑身跌落在冰水里,仍然将满满一担水挑回来。回到家里,他的棉裤棉袄变得僵硬直立,和他的人整个冻在一起,他也没有生病;那个雷雨交加的下午,一场沛雨从天而降,周围找不到一个能避雨的土窑洞或者大树,我家的老牛差点被雨淋死,父亲成了一只落汤鸡,但他却一点事都没有。
   我一直以为他是铁做的。
   那时候,弟尚未有媳妇。在这个穷乡僻壤,除非家道相当的殷实,很难有愿意嫁到这里的女孩了。村子北边深山里的人口本来就少,适龄的女孩更少。仅有的几个女孩,经人打听,已经对山外平原地区的人家允诺了媒妁之言。眼看着和弟同龄的小伙子都已完婚,我们却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的失落和心急如焚。在祖祖辈辈居住的这个山村,父亲对此的表现似乎不太正常。
   有一天,六爷说,父亲愁得睡不着觉。
   我忽然想起半夜里,他的屋子里时长传出的微弱的叹息,而我仅仅以为,那是他白天下地劳作的身体痛疼而已。我忽然明白,他是一个能够在任何人面前隐忍自己的表情和内心世界的人。他将所有的心思,只是说给了和他年龄相仿的六爷。也许,他觉得将自己的“无能”展现在其他的儿子面前,对于一个父亲,是一种耻辱——他觉得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初次倒下的地方,是一条乱石铺路的山坡。他用那把伴其一生的老鐝头挑着耱下坡,一起回家的老牛自由地走在前边。他的脚下一绊,仆倒了。
   父亲开始了八年漫长的风烛残年时光。脑溢血的后遗症不仅仅是偏瘫,还有“胡言乱语”。他变得十分固执,不愿意拖着右半身在巷道里走动锻炼,而宁肯躺在土炕上。
   门口的长条青石,此后一直布满灰土,冷冷地铺陈在那里,上面再也见不到父亲的身影。村里的顽童们在青石上面画满了图画。有好几次,母亲将他强拉硬拽出来,让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而他却低着头看地上一群蚂蚁匆匆走过,之后便很快要求回家。对于一旁走过来的村人,他的眼神里含有一种顽固的拒绝,也有一种惊惧的躲避。他偶有清醒,会断续地说出外人不能明白的想法。我亦能从那短暂的清醒里,析滤出他对自己“无能”的内疚。
   那条青石板,在他看来无异于法庭上的被告席。
   原来老屋的八口之家,只剩父母和弟三人。更多时候,是他们老俩。对于我离开故土才能好好活下去的说法,父亲不置可否。完小毕业的他,已经看到社会的变化和乡村的萧条。但他对于我能否在城市混下去充满了深深的疑问。他躺在炕上的第三年,已经是我在城市流浪的第五年。我仍旧一无所获。我的落魄,也许早被他看穿了。
   我极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对话。那是一个冬日,我回去看他,他面朝里躺在土炕上。年轻的弟弟一人去了新疆闯荡,去找寻他自己可能行走的康庄大道。母亲不在家,大约给他做了饭吃,然后去哪家串门了。父亲缓缓地将身子拧过来,却用手遮挡了脸,只是用低沉的声音问我吃了没有,没有吃的话去XX家叫你妈回来给你做饭,我说在集上吃过了,他便不再吭气。
   父亲对于我一家三口在城市的居住和生活充满疑问,当听说吃粮是要拿挣来的钱去买时,他突然放开手,脸上现出惊人的疑问:“你的饭量我还不知道?拿钱买得多少!哪能吃饱?!”在他眼里,那些地再薄,也基本能养活人。实在不行,开了春,山上还有各种野菜野果。
   实在不行就回来,他说。对于他的“迂腐”,我早有所料。我坚信我的前途在城市。而在这穷山沟,我的眼睛睁到最大,也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片蓝天。
   他没有看到任何的希望。我的,弟的。牛被贱卖,田地荒芜,老屋日渐残破。他辛苦开垦的一面荒坡上的、尚未结果的“果园”无人继承。对他来说,所有映入眼帘的事情,都没有任何的良性的进展。及至我们兄弟姐妹合力解决了弟的婚姻问题,当面对站在他面前的未来的弟媳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欣慰的表情。
   多年药力的副作用,已使他大约确实痴呆了。疾病犹如我家那些北坡的土地,是父亲生命的阴面。整日躺在土炕上的他,过着在北坡的地里继续劳作的生活,以我当年的亲身经历,我十分清楚,那是一种静态的痛苦。唯一不同的是,他再也发不出来对那头老牛的吆喝声。
   父亲在被宣判疾病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里不仅仅是疼痛,还夹杂裹挟着自卑和自贱。他羞于见人,将自己封闭在幽暗的屋子里。那个土炕,与其说是他晚年最后的栖息之地,不如说是他自认为心理比较安全的地方。尽管他的生命还没有结束,但却永久地消失在村人的视线里了。
   我记得培根说过一句话,成人之怕死犹如儿童之怕入暗处。我不知道父亲怕不怕死。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自己连累别人而要求尽快去死的话语,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当我那一天在房子帮他挪动一袋麦子的时候,他看到了我的吃力与无奈,而我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悲凉与叹息。他知道我再也没有以前将他那头心爱的,不听话的毛驴摔倒在地的能力了。尽管他心痛他的牲口,但我知道他更吃惊我的膂力,那是当一个农民的最好的资本。
   那间小小的屋子,以常年的幽暗,保留了父亲最后的尊严。而我的身体的灾难,加速了他的离世。
   3
   二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没有上过一天学,更不可能认识住院部那大大的“肿瘤科”三个字。我们可以很放心地将那些化验单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亦强壮。我依稀记得,当村子里好多姑娘两个人用扁担抬粪挣工分的时候,二姐嫌麻烦,她愿意一个人挑,那是男人的劳动方式。直至结婚以后,姐夫在煤矿爆破器材厂上班的日子,她能一个人扛起一口袋的粮食,轻松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没有任何的前兆。她倒下去的时候,仍然无法想象她怎么会生病。在她看来,生病,特别是治不好的大病,是那些掰人玉米拿人东西搬弄是非忤逆不孝的人理应受到的惩罚,她从来没有过。她蒙昧的思想意识所受到的文化熏陶,仅仅是上一辈人口口相传的因果报应。她能承受身体的疼痛,却不能接受不治之症降临在她身上的现实。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她第一次来到繁华的省城,第一次见到比姐夫工作的小山沟的砖混楼房高得多的摩天大楼。她的眼睛突然就不够用了。
   切下来的肿瘤,血淋淋地盛放在一个白色的搪瓷盘子里。当护士将那盘子端到我们面前让家属验证的时候,亲身经历亲眼见过不知多少血腥场面的我,仍然感到一阵眩晕,那毕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以我“广博”的知识和与主治大夫的交流,我清楚这场耗资巨大的手术治疗,仅仅只能延缓她的生命。也许一年,也许三年,她终将离我们而去。那个暂时看不到的结局何时出现,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
   她将姐夫骂得狗血喷头:所有的农活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扛,累的。常年在炸药厂工作的姐夫,其实比她更多地接触有害物质。也因为他的正式工的身份,在那个时期,二姐的家庭富裕不足而小康有余。姐夫不和她计较,人之将死,夫复何求?二姐延续了父亲的执拗,一直躺在炕上叹息怎么见人。在抱怨父母让她过早地挣工分之余,她深刻检查自己的前半生,她的错误在于:脾气太倔,和母亲争吵;嫌和她同龄的女子没有劲,自己一个人挑粪,伤了人家的心;虽然在妯娌几个中为生病的婆婆付出了最多的钱,却没有给好脸色而受到婆婆的诅咒等等。姐夫一脸苦笑,默默不语,只是在一旁拼命地吸烟。
   将近20万元的手术和放疗化疗费用,彻底打碎了一个农村的小康之家经年制作的,尚不能算作精致的花瓶。术后的一年时间里,我们都在保守着死神走近的秘密。她的语音已经极度微弱,人痛苦不堪。大家听取了我的建议,由我联系省人民医院,每十天领取一次杜鲁丁,疼痛越来越密集,剂量也越来越大。我奔波在人民医院与长途汽车站之间,那些“毒品”,以我十元的运费,一次次被司机送到她的村口。她“知道”,吃了那白色的药片,病就能好,能够再一次看到省城的繁华。

共 7142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疾病是生命的隐喻,只是它隐藏得深,令病患者只见疼痛而不见庐山真面目。野水之文,从父亲的脑溢血,二姐的癌症,三叔的肺癌,我的痛风、骨折和腰颈病,透视疾病实相和亲人的异常行为,挖掘藏匿于中的迂腐的自卑与蒙昧、漫无目的的内疚和忏悔、浓稠的思乡之情等精神和心理沉疴,篇末点穴般道出了疾病背后的文化、生态问题。其实,一部人类史,也是一部疾病史。疾病乃人类成长与衰老的必经之“难”,关键是患者持有何种心态,科学对待并积极配合治疗。作者以疼惜的心情叙写了父亲与二姐的拒人千里、与病榻缠绵的妥协,以乐观的笔触展现了三爷阳光的多言与善走,也以平和的心态迎接自己的疾病。凡此种种,疾病的隐喻深意也就昭然若揭了。平实的字,深邃的思悟,推荐共赏。【编辑:芦汀宿雁】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6300002】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5-06-28 11:12:06
  酒精的刺激,乡村空气里充斥的农药的味道,自卑与蒙昧,城市的雾霾,哪一个杀伤力更强呢?
   问句一出,整篇文章的视界大开,隐喻之味涌上心头。
   拜读,学习。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06-30 08:52:3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