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之后，我又一次站在这里，但已物是人非。十几年的云烟，已经让这个地方改变了容颜，和当年我熟悉的一切大不相同了。那人，那情，那景，都已是过眼云烟，消失在时光的深处。或许，曾经在这里认识的人有的已经永远地走了，而留下来的还延续着这里的生活，从而让这个小镇能够永远地存在，能够依然站在时光的路口。
　　 望着眼前已经面目皆非的街道，它和我记忆里的街道已经大相径庭，改变了以往的容颜。“如家旅馆”的牌匾依然挂在那里，但是门面却以改变原有的风格，变得富丽堂皇起来。看着眼前明亮的大玻璃窗，我在想着，那只小狐狸精呢？小表姐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过往的一切一一地在我的眼前闪现……
　　
　　 （一）
　　 那年，十七岁的我像只被困的小兽，正如处在焦虑中，因为在班级和一个男孩子关系走得近，被同学传说为恋爱。那时候的我，不仅在班级和别的女生处的不好，在家里也是显得异常焦躁。见我的心态不正常，妈妈说快放暑假了，放假你赶紧去乡下外婆家。她的话，我大多数持反对意见，只有这个提议，我能欣然接受。因为外婆的家里，对于我有一种吸引力，在吸引着我的心。每到放假的时候，我都要去那里住一阵子，直到开学，才恋恋不舍地回来。
　　 外婆的家住在一个小镇，虽说美其名曰镇子，但是那里很小，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比较规整，那里云集了各家商铺。其他的居民区住房都是不甚整齐，凌乱地排列在那条街的背后，而外婆的房子有幸处在街面上。那时候外婆的身体还很好，她利用那房子的有利位置，开了一家小旅馆。但是这个小镇，第一不是旅游圣地，第二不是生意繁华的地方，她的小旅馆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住。生意最兴隆的日子是在农历四月初开始，也就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她那里才是热闹的，到了四月末，又开始了一年一年的冷清。外婆的生意，舅舅不屑于顾，他说整天没人来，根本挣不了几个钱，宁肯出去打工。于是，他就真的带着年轻的舅妈出去打工了。小表姐不跟他们出去，她怕外婆劳累，留在家里帮着打理。
　　 以我那时看人的眼光，小表姐长得可真好看。白皙的瓜子脸上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个子也比我高许多，瘦瘦的身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她总穿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白色的厚底凉鞋，显得身材更好看了。而我那个时候个子矮小，长得又黑又胖，和她走在一起，像个矮冬瓜。但我仍然喜欢和她走在一起，拽着她的手，追在她的身边，也跟着享受着来自别人的眼光。可是外婆不喜欢这样，小表姐一出去，她就骂小表姐是狐狸精，又出去勾引男人了，还说小表姐跟她妈一样。小表姐的妈妈不就是舅妈吗？他们哪有一样的地方？舅妈长得虽然也挺好看，但是可比小表姐差远了。舅妈的眼睛很小，单眼皮，脸也不白，个子也没有小表姐高。我很纳闷，娘两个怎么长相差这样大？这些疑问一直烦扰着我，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小表姐的亲妈是下乡来插队的知青，刚来不久就和在生产队当会计的舅舅好上了，后来可能看到那时的形势，以为再也回不了城市了，就嫁给了舅舅，生下了小表姐。
　　 然而，当时的社会，可以说是动荡不安，政治形势瞬息万变。返城浪潮席卷而来的时候，小表姐的亲妈眼巴巴地看着大批知青都离开了这里，心里便有了主意，她和舅舅商量，自己先回去，然后再找关系给他们弄到城里。那时候的城乡差别太大了，乡下人想要把户口弄到城里，简直是难于上青天。她回去了，最终也没有把舅舅和表姐弄进城去。每当外婆生气地骂着小表姐的时候，小表姐就顶嘴说，我才不和她一样呢！她没良心扔下我们走了，我要是和她一样，不也把你这个老太婆扔下不管了？
　　 外婆家的房子说是临街，其实开在街面上的门面只有两间，挤挤挨挨地被玲琅满目的商铺挤在一个角落里，毫不起眼。只有大门上的匾额写着“如家旅馆”四个字，才让这里有了一丝生机。推开这两间房的房门，穿过这间作为门面的屋子，后面是一个小院落，坐北向南的几间带有大窗子的房子，东西各有厢房，把这个小院围成一个四合院。院里几株果树，有樱桃树、李子树、海棠果、灯笼果，每年我去的时候，都已经过了花期，结了果实。小表姐说，每到春天开花的时候，院子里满是花的香甜的味道，闻着就馋人。
　　 果树的旁边有一眼井口很小的水井，井上边的支架上挂着一个很小的胶皮水桶，用来打水的。吃的水和城里一样是自来水。那口井几乎不怎么用，平时都是用来浇花，或是浇果树用，只是有时自来水供不上的时候以备不时之需。而每间房子的窗前都有一块空地，那里边种着青菜，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还有一畦韭菜，绿油油地散发着韭花的芳香。只有墙边爬满了爬山虎，用几根柳枝顺在墙上，那爬山虎就爬到了墙上，有的甚至爬到了窗子上。早晨开花的时候，它就像房间里吹起了小喇叭，叫着懒惰的人起床。
　　 每次到外婆家，我都要住在西厢房带有西窗的一间，那是小表姐的房间。我之所以喜欢这间房子，是因为那房间里有着一种女子独有的香味，而且表姐把这里布置得非常干净清爽，这房间离街面远一些，没有嘈杂声，叫卖声，不至于影响我的睡眠。最重要的，这间房子在靠西边的墙上开了一扇窗子，透过这扇窗子，能看到邻家小院里的一切。
　　 每到傍晚，透过这扇窗子，总能听到音乐传进来，但我听不懂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里边传出来的音乐很苍凉。从窗子里望过去，能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他家院子里的石登上，拉着一把胡琴，而他的身边安静地坐着一个小男孩双手指着下巴，默默地听着。
　　 而每当有音乐传来的时候，小表姐无论在干什么，立刻停下手里正做着的事情，安静地坐在窗子前面，望着对面的那个人，安静地听着。直至天黑了下来，那人走进屋子，小表姐还在沉思默想。这个时候她总会说，这个男孩真可怜，不会说话，还没有妈妈。
　　 她告诉我，那个男人是学校教音乐的老师，他身边的小男孩是他的儿子，已经七岁了，不会说话。老师的老婆是个漂亮的女人，老师很爱他的老婆，每天都拉琴给她听。但是，那女人不知道生了什么病，去年秋天的一天，带着老师对他的爱离开了。从此，老师的二胡曲子变得苍凉起来，不是以前那种欢快的曲子了。每次小表姐说到老师，都微微地叹着气……
　　 现在想来，那年的暑假，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在努力地想着，终于想了起来，是和小表姐有关的事。
　　
　　 （二）
　　 那时候，我不喜欢下雨天，但是那个暑假给我的感觉，天总在落雨。
　　 那次，因为在学校惹下的闲言碎语，让我的心情很差，以至于看什么都不顺眼，我是带着逃难的心情去的。然而到了那里，却没有找到桃花园般的避难所，反而有一种沉闷的气氛在压抑着我，让我的心情恶劣到极致。外婆苍老了许多，走路的时候背佝偻着，脸色很难看。小表姐的变化更大，她的脸上也少了笑容，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到底是什么？那时候的我根本就不懂。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去了那老师家的小院，听到外婆骂她的时候，懵懂的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小表姐喜欢上了老师。
　　 外表柔弱的小表姐是很有自己主见的，没事的时候就去老师的家帮着她带儿子，有时候还把那男孩带到家里。而这个时候，外婆就说，你一个大姑娘家，总去那个单身男人的家，还带着别人的儿子像什么样子？也不怕别人笑话？
　　 小表姐顶撞着外婆，我愿意，有什么可怕的？谁爱说啥就说啥，我不怕！
　　 外婆说，你再这样不听话我就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回来把你带走。
　　 你打就打，我还怕了不成？干脆明天我就住到他们家去了。
　　 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外婆没了笑脸，和小表姐恶言相向。小表姐也没心思带着我玩了，脸上写满了沉甸甸的心事。我看得心烦，觉得那里不再好玩了，早早的逃也似地回到了城里的家，后来，再也不愿意去那里了。
　　 后来听说，小表姐的肚子大了起来，她终于住到了老师的家，成了那个哑巴男孩的后妈。伤心过度的外婆决绝地对小表姐说，你别再回这个家，我嫌丢人，没有你这个孙女了。
　　 表姐住到了老师家，伤心的外婆到我家住了一阵子。回去后的那年的冬天，外婆的小旅馆关门了，一个人住在那宽敞的房子里。妈妈说，你外婆就是嘴硬心软，其实她早就承认那个孙女婿了，只是脸面上挂不住，怕别人说长道短，所以在那端着架子，自己活受罪。每天都会传来隔壁那院的笑声，还有变得欢快起来的二胡曲子，直往她的耳朵里钻。每当这时，她就会坐下来，什么都不干，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听着听着，脸上就会出现一丝微笑的模样；听着听着，眼泪就会掉下来，而嘴里却在骂着，这个没良心烦人的小狐狸精。或者，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已经释然了吧？
　　 秋天的一天，妈妈去了乡下，回来的时候说，小表姐生了一个女儿，生产的时候，那个老师过来请她，外婆把脸扭向里边，也不看他。后来那个哑巴男孩过来了，比比划划地指着自己的心，又指着那边的院子，给外婆跪下了。外婆一下子受不了了，满脸的泪水，拉起男孩搂在怀里，终于大哭起来，似乎把那一腔的心事哭了出来，终于吐出了一口恶气。然后她打开墙边的柜子，从里边拿出一个红皮的包袱，拉着那爷俩走出了自己的院子，到了小表姐的家，一把抱起刚生下的孩子贴在了心口上，嘴里叫着，我的宝贝。
　　 看到外婆，小表姐也哭了，叫着奶奶。外婆赶紧说，哭什么，你这功夫不能哭，把眼睛哭坏。那个哑巴男孩赶紧过来，给小表姐擦着眼泪。老师则懂事地跑到外屋，给外婆煮了碗面条端了过来，叫着奶奶您老吃喜面。
　　 小表姐打开外婆带去的包袱，一下子惊呆了，看到里边小孩的用品，准备个全。她又哭了起来，奶奶，你眼睛不好，还做这些。
　　 有什么？哪家生孩子不都是自己做的？你不会，我不帮你做谁帮你做？外婆也掉了眼泪。
　　 那年的我，突然懂事了，同时也开始了紧张的高中生活，外婆的家，很少去了。偶尔去的时候，看到外婆怀里抱着表姐的孩子，尽管她还在骂着小表姐，骂她没有良心，和她的亲妈一样；骂她傻瓜，一个大姑娘给人家当后妈，但小表姐却已经不再顶撞她了，任由她说什么……
　　
　　 (三)
　　 后来，我读大学，工作，走上了社会，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忙碌的日子让我和亲情逐渐脱轨了，终于和那小镇的距离越走越远，渐渐地不再往来。那条小街，于我来说，已经变得陌生了，而那里的人，也不再是我的全部情感了。走到了外面的世界，其精彩程度让我应接不暇，哪有闲下来的时间再去想一个渐行渐远的小镇呢？外婆已经不在，打工回来的舅舅一家和我们的走动不远不近，双方有事的时候会通知一声，但是亲戚关系却怎么也亲近不起来。只有小表姐，偶尔想起来会打个电话问候下，但那也只限于年节的时候。
　　 时光荏苒，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在这十几年当中，外婆去世了，听妈妈说，她去世前，就立了遗嘱，把房子给小表姐，让小表姐一家搬了过来。这件事惹得舅妈一顿生气，骂老太太糊涂。外婆却说，你们这时候来争房子了，早干嘛去了？当年你们图省心拍拍屁股到外面打工挣钱，谁管过我这个老婆子，还不是小狐狸精？年轻轻地把自己拴在这里，跟着我没享过福，累倒没少受。你们怎么不管我呢？争房子也不嫌脸红？外婆的话，让舅妈无话可说，让舅舅脸红一阵白一阵。
　　 小表姐也不客气，接过了房产证，把房子重新装修，“如家旅馆”的牌匾又一次挂了上去……
　　 那天她在微信里说，你外甥结婚，你一定要来，告诉你不许小气，给包个大红包带来。对着她的索要，我答应了，说一定抽时间回去。心里却在想，她的这个后妈当得可真够资格。可是现在小表姐变成什么样了呢？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她还会像当年那么漂亮吗？还有当年那狐狸精的精气神吗？虽然她偶尔给我发张照片，依然美丽动人，但谁知道那是P了几次才出现的美图效果？
　　 而今，我又一次站在这里，却已寻不到小镇当年的模样，街道已被拓宽，打上了宽宽的水泥路面。而两边那些低矮的房子，现在已是高大的楼房，我正在踌躇着，怎么才能找到小表姐的家。正想掏出手机打电话问问，忽然，街角处一幢二层小楼上的“如家旅馆”四个大字吸引了我，看着眼前明丽的大玻璃窗，我在想着，那只小狐狸精呢？这时，房门打开了，门口笑意盈盈地站着一个稳重成熟的中年女性，仔细看去，这不正是我的小狐狸精表姐吗？在耀眼的阳光下，她的脸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更加的魅力横生了。而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这是谁呢？恍然间，我知道了，这就是要结婚的外甥，当年那个哑巴男孩啊。
　　 和小表姐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我俯在她的耳边，悄悄地对她说，你依然是那只漂亮的狐狸精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