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雅走上楼的时候有些气喘吁吁，也难怪，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此时她的父亲萧肃青正安静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她看着表情安祥的父亲，突然有一些怜悯之心。
　　 村里所有上年纪的人都知道，萧肃青与萧雅这对父女这些年来基本上没有什么往来。年轻一点的，压根就不知道萧肃青老人有这么一个未曾露面的女儿。这一次若不是萧老上山砍材时不小心发生意外摔倒，需要输血，打死萧雅也不会再一次来到这父亲的身边。从小到大，萧肃青对她不是打就是骂，一点都没有父亲的样子。偶尔能回忆起几次父亲给她笑脸，也都是在她帮家里干活并干好农活的时候。萧雅长大成人之后，认识了她现已死去的老伴，毅然决然的与其私奔，再也没回来过。萧老找到她的时候米已成粥，一人难敌公婆二人，便也一了百了。
　　 萧肃青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三十多年以后会等待着这个女儿来救他，他也没想到这个逃离自己魔掌的女儿会来救他。而这一切，只是让她坠入万丈深悬的导火线。
　　 在年迈的老村长与公安找到萧雅家的时候，萧雅为此与老村长还大吵了一架。关于父亲的记忆，她从来都不会去触及。每当儿子问起爷爷来，她总说爷爷已去世了。萧雅恨自己的父亲，而更多的原因是在小时候她听别人说母亲因为实在扛不住父亲的打骂，在自己出生时便已离家出走，致使她从未见到过母亲的面。
　　 萧雅此刻就站在父亲的病床前，看着床上那个连呼吸都困难的垂暮老人，她咬紧牙齿，想借此缓合自己内心的恨意。
　　 与萧肃青一样年迈的老村长被孙子搀扶着走近病床，他一支手颤抖着拄着拐杖，一支手抚着孙子的手臂，对晕迷中的萧肃青说:“老萧啊！小雅来看你啦！”
　　 萧雅始终都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
　　 老村长回过头，对萧雅说:“三十多年啦，人也老了，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没什么意思了。老萧怎么着也是你的父亲啊，你就跟他说句话吧。说不定他一听到你说话，会一下子醒过来呢。其实老萧这辈子啊，也很不容易。你母亲走了，你也走了，三十年来他都是一个人过的。有时候我们一起喝酒，你一提起你就会流泪啊。说什么苦了你了，对不起你啊。”
　　 萧雅终于开口了，老村长的话无疑是在刺激她。虽已过三十余年，身上的伤可以恢复，内心的伤却无药可解。她冷冷地说:“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她走近病床，对满脸褶子的父亲说:“我来不是因为你是我父亲，你不配！我来是因为我的命是你给的，我只是来还给你！”
　　 一旁的医生听的一头雾水，本想劝几句，但看到萧雅冷漠的眼神便作罢。
　　 老村长听到后颤颤抖抖的说不出话来，他的孙子杨林却开口了:“萧阿姨您这样说太过分了吧，萧爷爷在村里虽然跟大伙不太走动，但对我们这些小辈还是挺好的。”
　　 萧雅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没家教的东西，你老娘没教你不能顶撞长辈吗？”
　　 “我只是觉得您对萧爷爷说的话太过分了，他好歹也是您的父亲啊！可能在您小时候他太严厉，但世上哪有父亲不爱子女的啊！”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萧雅的心，萧雅不由得想起自己八岁那年跟随父亲读书习字、学习天文地理，只是误将中国的喜马拉雅山当成了阿尔卑斯山，便遭到父亲的暴打，并将其饿了整整一天。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懂什么认真，又不是上学堂。萧雅被杨林这一句话气得翻白眼，她想:早知道来救他也这么受气，当初就不该答应老村长前来。只是再怎么说萧肃青也是自己的父亲，即便他有万般不是，好歹给了她生命。她强忍着心中的怨气，说:“我现在不想讲这个。”她回过头对医生说:“医生，什么时候抽血？”
　　 医生根本不了解这对父女的恩怨，他心里觉得怎么着也是个做女儿的，这么说话有些过分了。他只是淡淡的说:“要先去验血才行，等一下我会安排。”
　　 “不用那么麻烦了，有什么好验的，除了我还有谁跟他一个血型的？若不然你们医院也不会等我来献血。”
　　 献血？！这个词语用的真好！
　　 医生说:“按规章是必须得先检验一下，我们必须对病人的生命安全负责。不一定是父女就是同一个血型，万一不是亲生的呢？”
　　 萧雅骂道:“你怎么说话的？你们医生就这素质吗？我要不是他女儿我才懒得救他！”
　　 医生也不想再搭理眼前这个看似有些偏激的小老太太，他说:“那您先去化验。”
　　 萧雅不耐烦的说:“我是A型血，前几天刚做过检查，不用这么麻烦了。”
　　 医生瞪大眼睛问:“您确定？”
　　 “确定！”
　　 “据我们检查，您的父亲萧老先生是B型血，您怎么可能是A型血？”
　　 “我儿子带我去做的检查还能有假。”
　　 医生一下子明白了，他说:“看来只能说明，您不是萧老先生的女儿。或者更确切地说，您不是萧老先生的亲生女儿！”
　　 “什么？！”萧雅，连同杨林与老村长异口同声地问道。
　　
　　 （二）
　　 天气燥热，太阳狠狠地晒着地球表面。21寸的彩色电视中正播放着第三届人大代表会议，杨林根本不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只是正午时分，各台都在播新闻。电视是父亲去年过年才买的，为的是成为村里人的榜样。爷爷退休后，父亲入了党，接了父亲的班成为村里的书记。2000年的乡村已经开始改革，而他们村最先富起来的是他们家。他们买了最新款的彩电，希望能带动村里人一起跟着书记搞果树种植。
　　 萧雅老人下了公车，时别三十七年，再次踏足这个村落，心中五味杂陈。村子里几乎已经没人能认出她来，此时正值中午，十分炎热，巷子里也没有几个人。
　　 萧雅向一位正在洗衣的农妇打听到老村长的家，她知道只有他能帮助自己。当得知自己并非父亲亲生女儿的事实后，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她决定寻找自己的生父，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迷。
　　 杨林听到扣门声，开了门，看到了萧雅老人，忙笑着说:“萧阿姨来了，请进来坐。”
　　 萧雅并不是第一次来老村长家，她知道三十多年过去了，老村长家一定会有很大的变化。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老实巴交的老村长却有一个很会做生意的书记儿子，他的家要比自己家看着富裕很多。
　　 两人来到客厅，杨林扶老人坐下，一边倒茶一边说:“爷爷说了您会来，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萧雅心中一惊，道:“老村长知道我要来？他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
　　 “这个我不太清楚。”杨林将茶水递到老人手里，无意间看到她眼里的红血丝。他说:“爷爷在后院，您先坐坐，我去叫他。”
　　 “好。”
　　 萧雅只身一人来找老村长，一是不愿让儿子知道怕儿子会担心，二是她觉着只有老村长能帮到自己。小时候每次被父亲打，她总会往村长家跑，村长是一村之长，会护着她。她很感激老村长，感激之余她认为老村长知道一些秘密。自己还在这个村子里的时候，印象里有几次夜里村长会找父亲喝酒，每次都很尽兴。老村长与父亲的关系应该很不错，所以他一定知道一些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
　　 看到杨林搀扶着老村长进门，她将水杯放下，慢慢地起身，以示对老村长的尊敬。
　　 老村长忙摆摆手说:“坐坐坐，坐下说吧，赶了一天车，累了吧！”
　　 “不要紧。”
　　 老村长坐在她对面，仔细打量着她，许久才说:“老啦老啦！小雅都成小老太婆了。”
　　 她笑了笑，说:“都三十多年了，可不老了么？！”
　　 老村长示意孙子先出去，杨林很听话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老村长意味深长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会来，但我就怕我可能帮不了你啊！”
　　 “怎么会？我记得小时候他和您关系最好了，您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要知道你是抱来的，又怎么会那么老远把你找来救你父亲呢？”
　　 萧雅心里一沉，这才明白过来。老村长说的很对，要是他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又怎么会找她来？她突然觉得很失望，但只要有一点机会她也不想放过。年纪大了，对很多事也不那计较了，除了想知道自己是谁之外。父亲萧肃青晕迷不醒，很可能救不回来了，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在她出生时便被父亲打跑的母亲。她试着问:“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想见亲生的爹一面。我已经五十多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人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都看淡了。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能见到真正的家人一面，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老村长思考了很久，连喝了两杯茶，说:“或许我可以帮你找到你娘，但我不保证你能不能见到她的面。”
　　 “娘！”萧雅的心抽动了一下，她从未都没曾敢想象能见到母亲，她眼带泪光激动地说:“您知道我娘在哪里？”
　　 老村长哀叹了一声，说:“事已至今，我就不该再瞒着你了。你娘她，在省里。”
　　
　　 （三)
　　 萧肃青是村里远近闻名的读书人，他自幼随父亲读书习字。父亲曾是一位私塾先生，教过几年书。萧肃青十六岁便熟背四书五经，十八岁已出口成章、学富五车。村里但凡有人需要代写书信或对子，都会来找萧肃青。因此，大伙都十分疼爱他。萧肃青不仅学问好，又乐于助人，很讨人喜欢。
　　 有一日，村里德高望重的张老爷被书童搀扶着立在田头。见他在田里栽秧，便打趣说:“小肃青今年大多啦？”
　　 萧肃青将秧苗别在腰问，恭恭敬敬地说:“回张老爷，肃青今年十八岁了。”
　　 张老爷笑着说:“吆！十八岁啦！该讨媳妇啦！”
　　 萧肃青被张老爷说的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说:“张老爷您说笑了。”
　　 张老爷却并未停止，又说:“我有一个世交，在百里外的吴家屯。他有一个孙女与你一般大，看着你很般配呢！”
　　 张老爷走后，萧肃青的心“突突”跳过不停。
　　 到了夜里的时候，他回到了家。碰巧看到父亲与张老爷在攀谈，他很知书达理地招呼客人后便回房中读书。他想张老爷白天的时候可能并不是在开玩笑，若不然也不会来到他们家。他悄悄的来到门后，仔细地听着。
　　 只听闻张老爷说:“那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后天你便可前去吴家屯下聘书。”
　　 父亲说:“就听张老爷的。”
　　 “吴家小女能嫁到你们家是她的福气啊！”
　　 “不不不，犬子能娶到吴家小姐乃是犬子的福气。”
　　 “哈哈哈！好！肃青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日后你差遣肃青前去便可！”
　　 “好的。”
　　 “近日战火连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吴老爷与我算是世交，他早前被日本人残害，绮雯就是我的闺女啊，她能嫁予肃青，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了。”
　　 “张老爷对鄙人有恩，萧某一定将吴家小姐当做女儿看待。”
　　 “这个老爷我定是信的过的，只愿这仗早些结束，老百姓也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啊。”
　　 “应该快了吧！都打了好几年了，我相信八路军肯定会打赢鬼子的！”
　　 “是啊！共产党的部队不比国军那样无能，大多都是咱老百姓自己啊！”
　　 “您老就别太担心了。”
　　 “恩。罢了罢了，天色已晚，就不打扰了。”
　　 “我送送张老爷。”
　　 “恩。”
　　 萧肃青听着门打开的声音，许久之后又关上了门。父亲走进屋子，看到儿子房间灯已灭，并没有与萧肃青交谈，自己一个人进了屋。
　　
　　 （四）
　　 萧肃青见到吴绮雯，一眼便被她的美貌与气质所折服。吴绮雯也同样惊于萧肃青的才华，被他深深吸引。
　　 不日，两方定了亲，决定在拜过岳父的坟墓之后，挑选一个良辰吉日成婚。
　　 那一日，萧肃青父子两人与吴绮雯及张老爷家的二少爷一同驱驶马车向吴家屯前去。
　　 这一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地改变。去了四人，回来了三人。萧老爷子不幸被日本人杀害，其余三人均被打伤。
　　 从此，萧肃青像变了个人似的，脾气古怪，不善言语。他将所有矛头指向张老爷家，与张家不再往来。
　　 一个多月之后，萧肃青与吴绮雯成亲。成亲后吴绮雯一直被关在家中，从未出门。张老爷多次前去看望，都被萧肃青赶了出来。久而久之，两家人变成了仇家。
　　 吴绮雯也许被关的太久，整个人神经兮兮，在产下一个女婴之后便不知所踪。萧肃青有找过她，却并未带回。
　　 老村长看着萧雅说:“那时候我在张家做书童，陪张老爷的小孙子读书。你父亲本是一个读书人，最后却……”
　　 “他不是我父亲，他关了我娘那么久，将她关成了疯子。”萧雅恶狠狠地盯着墙壁上的一幅山水画，仿若画里的地方是父亲。
　　 “不，你错了。孩子，你可知道在那个年代未婚有子是要浸猪笼的？你父亲知道你不是他的孩子，一样愿意与你娘成亲，他是在救你娘的命啊！”
　　 “怎么会？”
　　 “你娘走后，你父亲彻底变了样。他变的暴躁起来，可能对你太严厉了。后来你又走了，你不知道他有多苦啊！”
　　 萧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刻她的脑袋里尽是小时候父亲打她的那些画面，历历在目。
　　 “孩子，该放手的总归要放手啊。老村长劝你一句，别找啦。活了这么大岁数，老村长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呐！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