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东湖县县城、乡镇的街道，公路上，到处挂满了招商引资的巨型条幅。那些条幅在风中翻飞着，就像送葬队伍时撒下的纸钱，强烈的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眼球：
　　 “招商引资，人人有责！”
　　 “筑巢引凤，发家致富！”
　　 “营造良好的招商环境，引进先进的技术！”
　　 “打开山门迎财神，付出汗水建家园！”
　　 “阻碍招商引资的步伐可耻，支持招商引资的行为光荣！”
　　 “人人都是投资环境，个个都是招商形象！”
　　 “招商引资工作压倒一切工作！招商引资要打翻身仗！”
　　 东湖县作出了“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实行全民招商，全面加速经济发展”的重大战略决策。全县招商引资进入了快速发展的时期。县城农村，红旗招展，一辆辆大型卡车满载着泥土、沙石在公路上、田野中来往穿梭。很快，大片大片的耕地填高填平了，一座座低矮的山岭被夷为平地，一座座大型外资工厂搭建起来了……
　　 十一月底，我在学校办公室整理文件，牛志国校长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张主任，我刚才接到赵局长的电话，说我县要把招商引资工作引向深入，要把这项工作摆在头等重要地位，要人人为招商引资作出新贡献。现在，县政府正在你的家乡紧锣密鼓地兴建工业园，要征收大片的耕地，但遭到当地农民的强烈反对。为了早日拿下这个项目，县委县政府决定组织当地外出工作人员返乡组成特别征地工作队，大力协助当地镇政府工作，确保完成征地任务。赵局长说了，你这次的任务很关键，是一项政治任务，务必不折不扣地执行和完成！他通知说，你明天上午务必按时赶到县政府小礼堂召开动员大会，开会前要点名，你千万别迟到！”
　　 我皱了皱眉：“政府征地，关我们老师何事？”
　　 “这个问题不是我们现在探究的问题，上面既然说是政治任务，我们只能服从上级的安排！”
　　 “那么，我的课也不用上了？”
　　 “你放心去吧，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刻，要以大局为重，顾不了这么多，你的课我会妥善安排其他英语教师顶替的，你就放心地去吧。”
　　 02
　　 第二天上午，我起床后，新婚妻子陈素芳早已经做好了早饭。
　　 昨天晚上，她听说我要回乡参加征地工作，她一夜没有睡好。
　　 她内心实在想不通，埋怨说，县委县政府为什么会想这样的办法呢？政府征地跟我们做教师的没有丝毫的关联。
　　 我见她愁眉苦脸，心疼地说：你这样何苦呢？我最多十天半月就会回来的！说不定三五天就能完成任务！我不在学校的时候，你可以到王英家里看电视，你们平时不是说，你们是好姐妹吗？你们那么痴迷韩剧，你们可以一边欣赏韩剧，一边讨论，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素芳没有吱声，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扒完那碗面条，吞咽了两个荷包蛋。
　　 我到县府小礼堂时，那里已经人头涌动了。
　　 有几位工作人员守在礼堂的门口，他们招呼着前来开会的人签到，签到表上，每个参会人员的名字和单位赫然在目，每个人对照自己的名字和单位签名。我签了名，随着人群进入会场。我抬头四顾了一番，大约有四十多位干部模样的人聚在一起，他们当中不少人似乎早已认识，彼此打着招呼。我发现，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多。
　　 人们又等了一会儿，几位大干部模样的人提着公文包走进会场，有一位中年干部招呼那几位大干部坐在主席台上。那位中年干部拿过话筒，干咳了一声，试了试话筒的音量，然后提高了几份声音说：“各位请安静，今天的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台下顿时安静下来，那位主持人继续说道：“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各位要认真听清楚，并做好笔记。下面，我先介绍一下到会的县领导。这位是政协汪主席，这位是县府的曾副县长，这位是县招商引资办公室主任郑主任，这位是司法局吴局长。”
　　 主持人每介绍一位领导后，台下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下面，我们请汪主席讲话，大家欢迎！”
　　 掌声过后，汪主席先喝了一口茶，开口道：“同志们，刚才主持会议的王主任强调了，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今天的会议关系到我们东湖县招商引资全局的成败，非常关键。前段时间，我们在西河镇征用工业用地，当地的农民不理解我们的做法，有抵触情绪，有的村民甚至公然跟政府唱反调，千方百计阻挠征地工作。他们的意见主要集中在征地的补偿方面上，说补偿太低，不合道理。我看哪，那是十足的农民眼光，没有看到将来和长远。我们征了地，办了工厂，受益的还不是我们当地的老百姓吗？你们是本乡本土走出来的优秀干部，此次回乡，你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团结群众，切实做好当地群众工作，尤其是做好你们的家属亲属亲戚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早日签名同意征地，这项工作做好了，你们就是功臣，因为你们为东湖县的招商引资工作立了大功。我们县委、县政府对你们寄予了厚望，相信你们不负众望，圆满完成这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如果完成不了任务，我们决不收兵！”
　　 汪主席讲完，曾副县长又再三强调了招商引资工作的重要性。
　　 03
　　 十一点钟，征地工作队乘坐一辆大巴开赴西河镇。
　　 西河镇地处我县西陲，是全县十五个乡镇中较少的乡镇之一。据统计，西河镇总人口五千多人。西河镇虽然人口不多，但该镇地处要冲，扼守我县西大门，是我县通往黄晨市的必由之路，加上金月河从北山流经西河镇后，折往南流，其地理位置显得十分优越。县委县政府鉴于西河镇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在金月河的南岸开辟全县最大的工业园——西河工业园。
　　 外出人员工作队进驻西河镇后，召开了临时会议，会议宣读了工作小组的领导机构，组长由司法局的吴顺民担任，副组长由西河镇的党委书记林国荣担任，两人全权代表县政府做好此次征地工作。会上，把外出人员工作队分成了八个小组，每个小组共五人，每组指定一人担任小组长。会上，林国荣书记说，考虑到农村工作的特殊性，各个小组白天呆在镇府大院内候命，或研究制定征地的详细工作，当然，如果小组暂时没有接到工作任务，各小组也可在娱乐室打扑克，下像棋，打桌球，或玩玩麻将，但不能赌博，以免造成影响。晚上七点半，各小组按时进驻当地各村民小组，及时召开会议，或走访村民，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
　　 我分在第三小组，该小组组长是黄洪全，是县财政局的副局长，跟我是同村人，按年龄，黄洪全四十五岁，我私底下应该叫他大哥。组里有三个组员，一个叫冯福胜，来自城北镇的干部，两位女干部，一位叫陈淑英，另一位叫肖娟，她们俩来自县政府机关单位。第三小组的主要任务是做通毛土坡村的村民工作。据林国荣介绍说，此次工业园征地，涉及到毛土坡大约三百亩耕地面积，毛土坡有有三分之一的村民同意征地，并已经签了名。毛土坡最大的征地困难有二个方面：一是毛土坡有一位叫胡马鹏的“刁民”，此人自小不学无术，不事农活，跟社会上不明不白的人常有来往，最近几年，胡马鹏经营河道沙石，又承包了山林，渐渐暴富起来，他虽然不是村干部，但他常常干涉村干部的决议，在村民面前搬弄是非，说三道四，弄得村里的干部敢怒不敢言，拿他没有办法。第二个困难是，毛土坡还有一位村民王全夫，此人勤劳肯干，头脑颇为灵活，八十年代末期，外出打工，赚了一些钱回乡，在国道323线旁边建起了一栋三层的水泥楼房，开了一间饭店。王全夫因为手脚灵活，为人忠厚，不欺生客，那些过往的司机喜欢到他店里吃饭，因此，饭店生意不错，每月大概也有上万元的收入。此次西河镇工业园征地，王全夫的饭店也在拆迁之列。政府已经开出三十万元的明码实价征收他的饭店，但王全夫拒绝了政府提出的价格，提出最少要五十万元的拆迁补偿费。政府派出人员数次跟王家协商征地拆迁价格，但因双方提出的价格相差太大，每次都不欢而散，无果而终。林国荣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黄洪全跟胡马鹏小时候是很要好的同学，在这次征地工作队的人选上，他直接向县主要领导汇报了工作，指名道姓要黄洪全参加这次征地工作，并特意安排他担任小组长。林国荣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贼王，只要先把胡马鹏拿下，才能打开此次征地的局面。
　　 04
　　 征地工作队当天抵达西河镇的晚上，黄洪全带领第三小组成员拜访胡马鹏。
　　 胡马鹏在村庄的后山坡上建了一栋精致的小别墅，小别墅外围彻了高大的围墙。黄洪全等人刚到大门口，里面传来一阵狼狗的咆哮声。显然，狼狗嗅出陌生人的气味，更加嚣张。我不禁头皮一阵发麻，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陈淑英、肖娟两人听到狼狗凶猛的叫声，吓得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向前，躲在黄洪全、冯福胜的身后。
　　 听到狼狗的叫声，一扇精致的不锈钢大门打开了，借着院子里的光线，一位精壮男子探出头来，见四、五位陌生人站在门口，立即警惕起来。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来人。
　　 “麻烦给我通报一下，就说老朋友黄洪全来访。”
　　 “请稍等一下，我跟胡老板报告一声。”
　　 不一会，一位壮实的中年汉子出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汉子。
　　 “呵呵，原来是洪老兄光临寒舍！欢迎欢迎啊！请进请进！”
　　 “胡老弟，你这里好森严气派啊！”黄洪全跨进胡家大院，环顾四周，见四周高墙环绕，不禁脱口赞叹起来。
　　 走进胡家大院，灯光变得明亮起来。一辆黑色小汽车停放在一旁。一只硕大的狼狗被一根大铁链缚着，见生人进来，几乎纵起身子，一声声狂吠起来。那根铁链挣得哗哗啦啦的响个不停。见此情景，陈淑英、肖娟两人赶忙闪在一旁。
　　 “黑王，不得无礼！小心我砍了你的狗头！”胡马鹏喝了一声，那只大狼狗登时垂下了头，夹起尾巴，变得温顺起来。
　　 胡马鹏引着众人进入厅堂。
　　 我不禁暗暗喝彩，胡马鹏的客厅里装修得金碧辉煌：一只金光闪闪的大吊灯挂在天花板上，地面上铺了一层鲜红的地毯，一套高级皮沙发围着一张大理石茶桌摆在厅堂中央，一部大电视安放在电视柜上面，电视柜的右边，摆放着一只玻璃大鱼缸，一群金鱼悠然自得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我再细看胡马鹏，只见胡马鹏留着平头，脖子上挂着一串无名指般粗的项链，他的左脸颊上，有一道七、八厘米的疤痕，十分显眼。
　　 黄洪全打量着厅堂里的一切，不住地点头道：“胡老弟，今非昔比呀，你这里简直就是神仙住所，人间天堂，我看哪，我们县委书记住的地方也远远比不上你呀！”
　　 “哪里哪里！我哪敢跟县太爷比？这里是穷乡僻壤，哪里比得上县城那般热闹非凡！”
　　 “如果我这辈子能住上这样的房子，我什么也不想干了。”黄洪全感慨道。
　　 “老兄，我说呀，你是财神爷，哪个不羡慕你？你安安稳稳地坐在办公桌上，人家自会送上钱财来孝敬你，哪像我们，要拼死拼活，为的是挣几个钱养家胡口。呵呵！是什么风把老兄吹来了？”
　　 胡马鹏一边泡茶，一边斜眼观察着黄洪全。其实，胡马鹏早就得到消息，得知县里组建了征地工作队，已经进驻西岭镇。他知道，这一回，黄洪全他们是冲着他来的。
　　 黄洪全把来人介绍了一番，然后呵呵一笑，他并不隐瞒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我今晚前来，正是为老弟而来！”
　　 “老兄真是快人快语！我听说你是为我们乡的征地而来。”
　　 “不错，在这关键时刻，我想老弟得支持我们的工作，老弟要为我们县的经济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啊！”
　　 “作贡献是应该的，但你有所不知，此次征用的耕地，全是我们的良田，那是我们祖先世世代代一点一滴开辟出来的啊！你说，每个平方米才二十元，这个价钱，我们能接受吗？政府征用了我们的田地，我们以后怎样生活？你也知道，土地是我们农民的命根子。我听说，我们的村干部为了拿回扣，已经代表村民私自签了名，这样的干部，真是下贱和可耻！”
　　 没等黄洪全开口，冯福胜解释说：“村干部从中拿回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又不是做生意，政府怎能送回扣给村干部呢？”
　　 胡马鹏冷笑一声：“王阿狗是我们村的队长（其实如今不叫队长，但农民几十年叫惯了，一直这样称呼），他家过去穷得没有裤子穿，如今却摆起阔气来，大手大脚地把钱花。王阿狗的老婆向人炫耀说，这队长值了，人家给阿狗先送了一万元，事成之后，说好戏还在后头！我的一位朋友前几天晚上，瞧见王阿狗进城下馆子，听说，还玩了年轻的女婊子……”
　　 黄洪全暗想：胡马鹏这样扯下去，会越扯越远的，还是摸清他的底线吧。于是，黄洪全当机立断，微笑着开口道：“这样的事情很难说得清楚，县委书记和县长表了态，这地是要征的，这工业园也是要建的。我看哪，还是那句老话，兄弟得支持我的工作，做好表率。”
　　 “黄局长，如果这是你我之间的私事，我想也不用想就会点头同意的。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是全村几百户人家的事情。政府要征地，我们本来应该大力支持，但这也不能违背党和国家的政策。国家不是说，凡是农田，各级政府一律不得随意征用，要确保国家十八亿亩耕地的底线。你们既使要征用农田耕地，也得按照国家的规定，要征得大部分村民的同意，征地款也不得低于国家规定的最低标准。你们要征用耕地，不是我们不支持，奈何政府把价格压得太低，如果你们能按照国家的最低补偿标准，每平方米六十元，我们还可以考虑。另外，政府为什么不学学珠三角的做法？给失地的农民买养老保险，解决农民的后顾之忧。或者，我们可以把土地租给外商，每年收取租金。如果政府能够这样做，我肯定帮你老兄的忙，第一个站出来，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胡马鹏滔滔而谈，拍着胸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