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土瓦匠邹劲松刚刚躺在床上，睡在脚头的妻便将一双玉腿撩了上来，搁在他宽厚的胸脯上，脚指伸了伸就触着他下巴骨了。平常他会轻轻地扒它在一边，或者干脆侧转身来，将它搂在怀里，安然入眠。但今天却不同。臭，出奇得臭，像在大粪缸里泡了年长月久。起先他根本没怀疑到是妻的脚臭。妻的脚小巧伶俐，向来干净，时常洗净之后还扑点粉，香喷喷的。搂着它睡觉就像搂着妻的头脸似的，心里滋润得很，兴趣中时，还突然摩挲她的脚掌心，让妻子似下蛋的母鸡一样咯咯地笑，左右踢打着他的身体，笑骂他怎么这么坏呢？哎呀我的姆妈，你太坏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抽动着鼻翼，努力寻找“阶级敌人”。臭是一定的，但发臭的哪能是爱妻的脚呢？
　　 突然想起白天的事。副队长刘绍伍带领几个壮劳力挨家挨户挑过大粪。每家的茅缸都挑空了，留下刺鼻的臭味在屋前屋后窜来窜去，一时半会消散不开。未必是屋外的臭味乘着月光和初夏的微风窜进房里来了？细想又不可能。他邹家离隔壁两家都有好几丈的远近，沿河两岸的人家都散落着，东一家西一家，像零星的瓜果结在老河这根藤蔓上。近邻的粪臭难得臭过来。他邹家虽说也被挑走了几担大粪，但是他邹家的大粪能叫“大粪”么？不叫！是大粪和猪粪的混合物，没有什么臭味。不知大粪占混合物的三成没有？光是些猪尿，清汤寡水的，只有零星的金黄的大粪被猪尿冲淡了，漂浮在上面，像甜酒里煮开的蛋花花。刘绍伍说可以用邹家的粪水烧茶喝，根本就不肥田。年初，刘绍伍是拒绝收他家大粪的。也只怪他邹劲松显能，显示自己一个土瓦匠的本事。响垱口（地名）人千年万年来都是大小便入专用的茅缸，他却将茅缸捶了，率先闹革命，搞改革创新，修建起青砖水泥粪池，人猪两用。猪栏里的猪粪便随着沟槽流出来，流进了屋后打着顶棚的粪池里。人想方便，借用了猪栏伸延出的沟槽，只是在沟槽两边，用水泥焊接了两块青砖，给了人一个落脚之地。这样的“大粪”肥力不高，若是收了，那群众岂不造反？每家每户能积攒一担大粪并非易事，又不准参水使假。于是，队里规定了，一担大粪三个工分，几乎是一个壮劳力两到三天的劳动报酬。这也是有吸引力的。反正有进必有出，人吃了五谷杂粮都得拉屎拉尿，君民人等。裤带一解身子一蹲拉出来的是工分，不费吹灰之力。在队里出工还风吹雨打日晒，一天到晩红汗白流。邹劲松缠着刘副队长扯皮，家家户户都有大粪工分，为什么我家就不能有？我家人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也在为社会主义的庄稼积极造粪。刘副队长收也不是，收了群众有意见，邹家以次允好，一池人猪混合粪该要挑好多挑数？得好多工分？不收他邹劲松有意见，他是见人屙屎喉咙痒的角色。只得让他找瘸队长。瘸队长在邹家喝了酒，响亮地清了清喉咙，眯着眼吸了一口纸烟，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家的大粪三担算一担，一次最多记三担，不能超过别人的担数。这不好？还不同意？你个狗日的心比天高！不同意也就算了，你重新修茅室，还是一担算一担好，免得米汤里一泡尿——混淆不清。他邹劲松想想重新修茅室不可能，一家人才从蹲茅缸的旧俗里解放出来，屙屎打湿屁股的尴尬还记忆犹新，现在的人猪两用粪池经济适用，人的粪便顺着沟槽和粪池的斜坡溜刷地滑下去了，再也听不到“咚”的溅响。闭着眼睛，蹲在砖墩上，舒舒服服地拉屎拉尿，该是好惬意的事。完全不担心脏物会溅跳起来，还能听到墙那边的猪拉风箱似的吼着粗气，哼唧哼唧的。它晓得墙对面有人，抓住机会说个话儿，只是人全然听不懂。猪和人一样，也怕孤单寂寞——邹劲松想想说，三算一就三算一吧！勉强同意了。
　　 今夜又起南风，邹家住在老河南岸，顺着河道坐北朝南。屋前是一望正待收割的麦田，白天的大粪挑到老河北岸的水田里了。水田里的早谷秧黄不拉叽的，插在田里半月有余，正奓着嘴讨肥吃。全队的大粪并不多，只泼撒了两块田。这两块田是去年宝林和方福家挖过土砖的，表皮被揭去了一拃厚，露出些瘦瘠的“鸡肝土”，最是缺肥，磷肥碳氨撒下去屁用没得，还是靠农家肥来改良土壤。昨日的大粪泼下去，瘸队长早已安排“四类分子”（指地主、富农等革命对象）去扯草和泥。大粪全部和进秧苗四周的泥泞里了，走在田界上都闻不到臭味了。邹家的房屋里自然不会因此而臭。
　　 邹劲松在房屋里旋了几转，臭味已烟消云散无影无踪。床上的翠花被窝散发着肥皂的清香，似乎在辩证着他刚才的嗅觉完全是一种错觉。窗外，明媚的月光似水，穿过灰暗陈旧的木窗棂流了进来，温柔地荡漾在地上、床上，他爱妻清秀温柔的脸上。妻酷爱干净，房内的物件她经常擦擦洗洗，见不得零乱和肮脏。
　　 可能是他鼻子出了问题，香臭不分了。抑或是一种错觉，一种梦幻的虚缈。
　　 他又钻进被窝，爱妻的玉腿又撩了上来，像铁块遇着了他这块大磁体。爱妻还在熟睡，咯咯地磨着牙齿，悠悠地拉扯着细鼾。鬼知道是谁在指挥她的腿呢？完全是潜意思的。看来妻对他的依附、敬崇和喜爱毫无虚假和做作。
　　 但是，臭，大粪的臭，又一波一波地袭来。
　　 邹劲松顺手拉亮了床头开关，十五瓦的灯泡霎时照亮了房屋。他掀开翠花被窝，捉住了妻的脚。这双脚还算秀气，小巧，但不如妻的容颜和身材那么秀美，大脚指突然向内侧一个急转弯，就像屋后的老河，清凌凌的河水自然而温顺地流着，却在某一个年份，被沿河两岸的人接二连三地堵上土坝，水便死了，流不动了，被各个生产队喂养的鱼儿折腾得污秽不堪，不忍目睹。而妻的脚是干净的，白中透着血色，怎么会有臭味呢？真是想不明白。
　　 妻被丈夫一番折腾，自然是醒了，睁大着疑惑的眼睛。
　　 你的脚臭呢！
　　 妻不相信。初夏的天气，每天都红汗白流，每天都洗过澡的，还抹了香肥皀。她夸张地嚊了嚊鼻子。耶！真是臭呢！妻是怀了孕的人，肚子已经微微凸起。她有些笨拙地侧身坐了起来，静静地捕捉臭源。她的嚊觉灵敏得很，丈夫常说她是狗鼻子，能捕捉到常人不能感觉的细微的异味。她分明闻出了臭，的确是臭。她猛然抓起了丈夫的脚，抻到鼻孔边闻了闻，嗔怪地说，劲松啊劲松，自己养了私生子，却悄悄地往别人胯巴里捉，明明是你的脚臭呢！
　　 切，真是瞎说。邹劲松强调自己也是洗过澡的，不仅洗过澡，还用温水泡了脚。一双大脚板被他翻来覆去捏了几遍，怎么会臭呢？而且是大粪的臭。分明是不可能。
　　 就是你的脚臭呗。
　　 你不害人，是你的脚臭还差不多。
　　 ……
　　 夫妻相互指着对方说，像小孩子过家家，都笑嘻嘻说对方的脚臭，又都不承认。结婚六七年了，女儿已五岁，夫妻感情是好得没话说。不知什么原因，妻才怀上第二胎。估计是条儿子吧！邹劲松睡觉时与妻一样，爱打鼾。不同的是妻的鼾如和风细雨温润祥和，他的鼾却打得电闪雷鸣惊天动地。怕影响妻子休息，多半的夜晚主动躺到妻子的脚头。女儿呢，跟着婆婆睡呢。
　　 邹劲松弓着腰弯起腿，试着闻闻自己的脚板，立马皱起眉头，露出一些难为情和羞愧的笑。狗日的真是出巧，自己的脚的确是臭。又握着妻的脚闻闻，也臭，臭味相投。于是笑哈哈地说：“我们螺蛳不说蚌壳，大哥不说二哥，你臭我也臭，都臭。”
　　 妻闻闻自己的脚，确实如此。邹劲松不得其解，一贯香喷喷的脚，怎么都不约而同地“造反”了呢？臭烘烘的。他要查明原因，却被妻一把拉了过去。
　　 妻说，深更半夜了，你还睡不睡？俩口人睡一头，看它们能臭哪个！
　　 妻白天在队里扯水草，又是给他怀着“儿子”的人，显然是疲惫不堪。邹劲松爬过去，搂着妻的头，顺手拉熄了电灯。
　　
　　 （2）
　　 清早起来，为昨晚的事，邹劲松还满脸狐疑。未必是副队长刘绍伍使了魔法？
　　 刘绍伍是伍家的上门女婿，鞋刷掉了毛——光板眼，在娘屋里跟着父亲学道士，来到伍家，守着漂亮女人过日子。虽说道士不做了，但手艺还在。传说他手头有两只武将死心塌地地听他指挥。武将来源于死人的灵魂，将之降服之后收入囊中，几番的调教便可为主人冲锋陷阵。哪家遇了鬼中了邪都请他去医治，往往是手到病除，灵验得很。主人家自然万般感谢，请他喝酒吃饭，给他凢包好烟，他都欣然接受，只是从不收钱。邹劲松的女人生了女儿喜雀，没满月，火气低，说是出门屙尿遇着了产难鬼，回屋就浑身冷得打颤，牙齿抖得咯咯响，额角却发着高烧，满口胡言，颤着牙说床上有两个美女，穿得花枝招展，正扑扑地用巴蕉扇给她扇风呢！他邹劲松坐在床上，捏着女人的手毛骨悚然，突然觉得古色古香的花板床上阴森森的。应该是得了风寒吧？他请来了大队的赤脚医生，为女人打针输液，却丝毫不见好转。最后还是听从姆妈的话，请刘绍伍来做法事，女人才好转过来。邹劲松想不透的是刘绍伍做法事的时候，亲眼见他将两根修长光亮的长针慢慢插进他自己的中指里，直到针尾不见，却一点血迹都没有，他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眉头都未皱一下。十指连心肝啦，他就不晓得疼痛？唯一的解释是他刘绍武用了避眼法，根本不是用针扎自己，可能扎的是别人，是扎害人的产难鬼。他刘绍伍的本领不仅于此，还会隔山施法。最有名的事件是一队打牙祭（工程建设中集体吃饭），他从食堂过身，居然没有人喊他吃饭，假心假意喊一喊都没有。当时他的名声在响垱口已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喊都不喊他一声就是瞧他不起。这就出了活鬼，炊食员忙得满头大汗，干劈柴烧了几大捆，锅里木蒸子里的饭无论如何也蒸不熟。以为是塌着了，不透气，于是掀开木盖，用大秤杆倒着插，插出条条圆溜溜的孔洞，盖上，接着烧，还是烧不熟。炊食员手脚忙乱，无计可施，眼看快到十二点，社员要涌过来吃饭，大钵的菜蔬都摆上了桌。有人想到刘绍伍，该不是这刻薄鬼做了手脚？炊食员才恍然大悟，骂着这狗日的，没喊他吃饭起了报复心。连忙去二队工地寻他，说一队中午请他吃饭。他嘻嘻地笑着说好，好，随着炊食员转来，将一队的饭蒸子拍了两下，三两分钟饭熟了，都说稀奇古怪。正因为刘绍伍有特异功能，在当地便有了地位，有了威望，能当上副队长可能与他满腹的歪板眼有关。
　　 邹劲松提把瓦刀，要去邻村帮人修土墙瓦屋。每天给队里交一块钱，记正劳力的工分。明明走后坝去近得多，他却要弯一道弯走前坝，目的是会一会刘绍伍，看他昨日使了么法，害得他们夫妻双双脚臭。
　　 刘绍伍提着松垮垮的裤子从屋后的茅厕出来，远远地望见了邹劲松，嘻嘻地笑着，嘴上含着的纸烟缭绕着烟雾，熏得他的右眼半睁。
　　 昨日，俩口子一头睡了吧？
　　 邹劲松恨不得扳他一瓦刀。你狗日的又使了么法？
　　 你只说你们俩口子是不是一头睡的？
　　 没有！
　　 开始，你怪我的脚臭我怪你的脚臭，狗咬狗咬到一头睡了是不是？
　　 放狗屁！
　　 刘绍伍摇着西瓜头，说你不诚实，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说假话。
　　 邹劲松扑上去擂了他一拳，不轻不重半真半假。你缺德呀！惹得我一夜瞌睡睡不安稳，今天帮人砌墙，精神不好，晃晃忽忽的，若是我从墙上栽下来跌瘸了腿，看我不坐在你屋里吃饭。不管他刘绍伍使了么法，这毕竟是玩笑而已，他刘绍伍本身就爱开玩笑，众人都习怪了，怎好为玩笑而当真？重话是不能说的，况且刘绍伍对他邹家有恩，为他的妻捉过产难鬼。邹劲松找他不是问狠的，只是消解昨夜的闷气，突如其来的脚臭折腾了他半夜。邹劲松瞪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少使刻薄行不行？再使刻薄看我不……不怎样呢？一时脑筋受阻想不出合适的下文，也就走了。一路上的思绪却仍然在昨晚的脚臭上缠绕，弄不清缘由。就像在街头看魔术，越看越神，一时半会你是想不转的。他狗日的刘绍伍像神仙，如同亲眼见过一般。昨夜的情形他怎么会了如指掌？这的确有些奇怪，你不得不折服。
　　 晚上回家，妻苏家凤才一五一十告诉他。刘绍伍的心里是存不住话头的，关于“脚臭”风波，他在公家的稻场上说得活色生香趣味横生。好些人都笑得要死的样子。这样的歪门邪道他想得出来！
　　 刘绍伍是二队的副队长，昨日带领壮劳力挑大粪。他是不需挑的，主要任务是记担数，张三家贡献了几担，李四挑了几担，最后交给会计记工分。挨家逐户顺着挑，挑到邹劲松家了，刘队长看到炎日下邹家的园壁子上晒着两双白底蓝面的单布鞋，在微风下晃荡着。分明是邹劲松俩夫妻的。晚上洗了澡，他们俩夫妻都炫宝似的穿着它走家串户，似乎有高人一截的感觉。几个壮劳力刚刚挑走了大粪，刘队长无所事事，看到两双布鞋，突然狡黠地一笑。他要开个玩笑。将园壁上的布鞋摆正放好，又用粪瓢从隔壁家舀来一点臭烘烘的大粪，在河边兑水稀释了又稀释，再倒进两双鞋里，将布鞋逐个拿起来轻轻摇一摇荡一荡。粪水均匀地铺散在鞋底，瞬间消散了，被升温后的厚鞋底吸纳了，只依稀留下些湿的影子。又经太阳的烤晒，影子都消失了，看不见丁点粪的痕迹。晚上，洗了澡，穿在脚上，那臭烘烘的大粪味才欢欣鼓舞地钻进主人的脚板里。到了床上，脚板开始大张旗鼓地释放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