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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一九八零年的黑白电视


作者:守备师令 秀才,1776.8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42发表时间:2015-06-30 17:46:59

(1)
   我们“四大金刚”完全是虚惊一场。狂跑一阵再扭头,发现我的屁股后头只有疯跑着的三个笨蛋。狗日的太刚根本没有追上来。
   在公家的抽水机房旁边,都相继停住脚步,气喘吁吁的。女伢子像只可怜的鸭母,无端遭到惊吓,跑不动,最后一个跑到,还跌了一跤,牙齿冒出血来。我对着太刚的屋,向前挺了一下胯,恶狠狠地,又挺了一下,动作很是夸张,咬牙切齿地说:“太刚,我日你的姆妈,我日你的媳妇子(即妻子)。我们的魂都不在了!”之后,四下看看三元、四喜和女伢子,他们勾着头大口喘气,像得了肝结核。我倏忽笑了起来,转怒为喜。真他娘的好笑。同我一样,个个湿淋淋的,头发都被水扭成一坨,发尖上还在向下滴水,像湖面猛地钻出来的弥鸡嘎子。都落寞,都狼狈,都可怜巴巴,都令人忍俊不禁。
   还是怪女伢子。我们不带他出来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四大金刚”同年所生,都是顶天立地的爷们,都住在姚湾二队,打吊胯(赤身裸体)时就在一起,都是狗离不开茅厕板的人。况且他家富裕,经常拿黄豆酥、米子糖、枯豌豆等好吃的出来我们享受,我们玩耍时还能撇开他不成?只是他个头最小,身体最瘦弱,白白静静的,真像他的小名,不像爷们,跑起路来总是丢在最后面。我们在夏天偷瓜时只是让他站岗放哨,免得他被捉住将我们也供出来。不过他机灵,有个风吹草动他“春江水暖鸭先知”,让我们躲开了好多危险。
   晚上,我们挤在太刚的窗外看他房内的电视已经好几天了。我们本想同以前一样,坐在太刚的房里去看,安逸舒适。电视机的画面清晰地挂在我们眼前,声音就像春日的艳阳,钻进耳朵里温婉明丽。不像大队部放露天电影,人多嘈杂,老弱病残的推挤不赢,看不到正面看反面。况且一年上头难得放几场。放映时多半放“跑片”。一部电影同时在两个大队放,第一卷胶片放完了,也许跑片的人还在路途上猛踏自行车。只得等。场子里自然一片嘈杂。电视机不同,它一开,你屙泡尿它不等你,节目是一套连着一套地播放,精彩纷呈。有时尿胀雀雀了都忍着,尽量地忍。事先当然是“清仓”了才进屋。《皇帝的新装》《文成公主》……这都好看吧?不好看太刚立马扭转了频道换台。实际上,换台都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广告都花花绿绿的,好看得很。我们“四大金刚”安分守纪,根本不乱说乱动,前后两排坐在木椅上,双手置膝,都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像坐在教室里听课的三好学生。太刚的老婆姓伍,是我们小学里的老师,教二年级语数,曾经为我们这调皮捣蛋的“四大金刚”伤透了脑筋。看着我们这般规矩,悠悠的好笑,也许在感叹着我们脱胎换骨的变化,设想上课时有这样的三分之一规矩该多好,那真是让老师前脑壳碰着后脑壳的高兴了。那又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调皮在姚湾小学早已臭名昭著,谁教我们谁倒霉,谁教我们谁受罪。我们累教不改,油盐不进。姚校长都灰心丧气了,巴望早些送瘟神,将我们全部安全送出校门。太刚的家里并没有特异功能,能让我们这伙乌合之众“丢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所以安静地看电视,一是电视好看,引人入胜,不像我们的老师上课枯燥乏味,二是我们要珍惜这难得的机遇,电视机是太刚的,房子是太刚的,我们在他的恩许下讨电视看,且敢放肆?生怕有丝毫冒犯将我们扫地出门。开始几天有大人来凑热闹,我们都胆量大些,相互之间还讲些悄悄话,有大人作屏障,可以忘乎所以。大人不来了,我们像四棵小草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不得不夹紧尾巴。但是,尽管我们每晚都在太刚的电视机前装“孙子”,还是好景不长。一天,我们又踏着暮色,兴奋地来到太刚门口,发现早已四门紧闭,他房屋的灯光映照着水红蓝花的窗帘,像悬在空中定格着的电视银幕。电视机播放着轻快的音乐和人物对白,猛烈地撩拨着我们的心弦。
   喊门,都没有这个胆量。显然我们是进不去了。又不是电影院,在电影院还可以翻围墙。
   我们只有挤在太刚的窗台上,好在窗帘并不厚实,还能依稀可见电视频幕上晃动着的人影,声音传出来也明晰。好歹看了几天,轻手轻脚的,还怕太刚觉察到了,将窗帘加厚,那么我们看人影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是退而求其次,总能看个影子,比连影子也看不到的强。那晚本来运气爽手,太刚也是严防我们进屋,早早关紧了大门,但这家伙粗心大意,如同我写作业,潦草草的,窗帘拉得不严实,窗角露出了豆腐大小的三角形。我们都想将“贼”眼放在三角形里,电视画面便一目了然。三元和我力大,轻而易举地将三角形划入了领地。四喜也如女伢子一般矮小瘦弱,但机灵勇敢,也胆大,平时连我都不惧怕,头一勾钻到了我与三元之间的正下方,让三个头颅紧扭在一起。女伢子呢,只有雾里看花,依旧在一边看个人影儿。看了一会,女伢子越想越不平,也想插过来一只眼睛,挤过来推推搡搡的,三元很烦,骂了他的娘,还踢了他的屁股一脚。女伢子自觉没有与我们争强斗狠的实力,便可怜兮兮地回归原位,又都全神贯注看电视。不料,太刚的大门吱嘎一声响,我们都没反应过来,只觉一道银光划过头顶,一盆洗脚水兜头而下,浇得我们一时喘不过气。激灵之间,只见太刚似座大山矗在门前,瓷质脸盆还握在他右手上。他威严地望着我们,夜色中不见他的神色。但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又是大人,我们是猛然间见到鬼一般畏惧,魂飞魄散,跋腿就跑,抛下一路的水滴。女伢子个头矮小,跑在最后面,还慌作一团地跌了一跤。
   太突然了,一点征兆都没有。快速而凶猛。门一响洗脚水就到了头顶,敏捷得像铁道游击队。
   狗日的大刚,我们又不是日本鬼子。我们在窗外瞄一眼电视都不行?
  
   (2)
   我本想一脚溜进房里,洗澡换干净衣服,还是被爷(当时荆州人都将父亲喊爷)发现了。
   看着我一身湿淋淋的,爷的浓眉扭作一团,凶神恶煞地问:“又在哪些做坏事了?”
   我不吱声,说也是没用的。大事小事,爷一如既往地将错误揽在自己孩子身上,并且严厉地予以处罚。爷走近来要揪我的耳朵,吼道:“你说呀!”
   看来今天一顿打是逃不过的。我也习以为常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打一顿痛一阵,忍一忍也就过了。我的屁股,我的手板早被竹条舔出了厚厚的茧子,我的耳朵成了我爷的电视机频道开关,被我爷正扭反扭得似一堆面团,铺展开来,也出奇的大,快盖住一半的脸。
   我娘骂我是个犟卵,不知道展转避让,不知道以柔克刚。你真真假假认一下错么,即使望你爷笑一下也行。伸手不打笑脸人,你笑了你爷还打得下去?
   娘的苦口婆心对我来说是耳边风,左耳进去右耳出,不留一丝云彩。我有如刘胡兰一般坚强,视死如归,岿然不动。爷过来后,踢了我一脚,狠拍我的脑壳,说“跪下”!我只得不以为然地跪下了。爷也不继续追问,为什么我一身湿淋淋的?对于我这大法不犯小法不断的不肖子孙,审案都成了累赘,只是惩罚是必不可少的。爷吸着烟出了大门,留我直挺挺地跪在堂屋里。
   外面传来嘈嘈杂杂的说话声,愈来愈清晰。细听主要是三元娘的粗门大嗓。
   “大刚真是缺德。你不让伢儿们看电视就赶他们走哒,还拨伢儿们的洗脚水……”
   有人附和:“有台电视机就了不起!”
   “开始我们都去看了两回电视,大刚两口子还热情,再去时人家不乐意了,板脸给人看。”
   “哼,人发了财就像上了天。我是一回都没去。你发你的财我受我的穷。”
   我们住在七横渠的人家就是这样,屋挨屋户挨户顺渠而居,沟渠和房屋在蓝天下书写了笔直的两横——就一个等于符号。等于什么呢?等于干静利落一点秘密没有。有个风吹草动的一条边的人出来看热闹。
   其间有秀儿姐的笑语。“你们反正是头猪。有了电视看,就天天想去,还看到挖台(播放结束),人家还老欢迎的么?恨不得一扬叉(翻稻草的农具)把你们叉出去。人家年轻夫妻,总想亲热一下呗!要有个空间。”
   三元娘说:“只你个婆子会说。是他太刚接大家去的,无非是炫耀一下他有钱,全大队只有他们家买了电视机。热闹了两天,都没去了。”
   “你伢掌生他们不是天天去?”
   “伢儿们天天去粑窗户。”
   “粑窗户还不是一样!你与老吴做事的时候让伢儿们粑窗户看了?”
   “你个狗×!”三元娘转怒为笑,“我不与你讲了。那天人家泼你伢儿的洗脚水看你烦不烦!”
   听着外面的言语,我全忘了自己正在跪地受罚,没有受苦受罪的感觉。想到一天到晚都笑逐颜开的秀儿姐,好像她从来没有忧愁过。我们喊她秀儿姐,实际上是不太礼貌的。我娘说人家比你爷只小两岁,她的大伢是个女生,都读三年级了,只低我一级。我们竟然还唱歌谣逗她:
   秀儿姐,豌豆瘪,
   甩幺鼓,白肚肚,
   ……
   我们很小的时候,流着鼻涕,的确看过她一身红红绿绿的戏服,在大队部的戏台上甩过幺鼓,胖嘟嘟的圆脸上抹了红,不过细地看认她不出来。像天上的七仙女。
   三元娘叽里呱啦的来到我家的门口,明显是来同仇敌忾,共同伸冤的。我爷坐在大门口吸烟,可能还在为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烦恼,感叹着刘家的前景渺茫。正准备同我爷说话,抬眼一看,只见我家堂屋里明晃晃的电灯光下,有个正襟跪在中央的我,三元娘连忙问我爷,“贵哥,掌生又犯了么法?”
   我爷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烦道:“你不讲这狗日的,浑身切湿,还能做么好事?”
   “贵哥,你真是……你真是……嗯!不分清红皂白——”
   三元娘三两步跃进屋里,拉我起来,而我像只沉重的大秤砣,使力也拉我不起。起先她还认为我跪久了,累了,肌肉麻木不听使唤了,责怪我爷,“看——看,把伢儿往死里整,整残废了看你怎么搞!”
   我的确是个犟卵,喜欢与大人对着干,拉我起来我偏要跪着,你说东我偏要向西。曾经,我娘撇着我的头,现出头顶明朗的双旋窝,就断言我是牛脱生,天生的犟卵。听到三元娘一路逢人诉说,我爷也大致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坐在大门口没动,斜着头乜了我一眼,吼道:“起来!”而我仍旧未动,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或者跪着是难得的享受。爷起身了,我才不紧不慢地爬起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免得又遭一顿毒打。有时我娘也想帮我,在我受委曲的时候为我说话,爷的恶眼一瞪娘也怕了。娘打不过我爷。
   三元娘说:“贵哥,你说这像话么?我们的伢儿平时的确不听话,讨人嫌,到处闯祸。但今天有么错呢?欺侮人么!不要他们看就赶他们走,还泼他们的洗脚水!”
   正说着,女伢子的娘也过来了。我喊她玉妈,就住在隔壁。玉妈矮墩墩的,桃叶似的小嘴涌出滔滔话语,也在为女伢子喝了洗脚水而怨愤。
   “这真是不像话,他们毕竟是伢子嘎啦,又没害人!”
   “就是呀,害了人也不该泼洗脚水!”
   三元娘见有人帮衬,越说越激动,说话时声音宏亮,嘴皮张合拉扯得过于夸张,像狂风中摇摆的旗帜,大幅度地张扬着。
   三元娘说:“我们应该去问他的道理。他太刚为么事泼伢儿们的洗脚水?”
   玉妈积极响应,“是的,就是应该去问一下。人人都是养子女的。”
   而我爷只顾坐在门口吸烟,默不作声,似乎与他无关。
   大家是期盼他表态的,甚至领头大张旗鼓地去找太刚兴师问罪。毕竟在我们“四大金刚”的大人里面,我爷是最年长的。我知道我爷没有这个胆量去责问太刚,在姚湾二队,太刚家有权有势,我爷巴结都唯恐不及。太刚原本在二队当社员,调皮捣蛋,只怕比我掌生差不多,队长管不住,便将他作优秀青年推荐出去,在公社当干部。(实际上当办事员)他住在二队,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托着他早上班晚回家 ,爷遇着他太刚总是点头哈腰称兄道弟。我看不惯爷这副奴才相,在内心里万分的反感,甚至为我们刘家自惭形秽。在窗外瞄他太刚的电视一眼都不可以,有什么必要向他低三下四?
   三元娘说:“贵哥,他太刚欺人太甚了,你总要吱一声哒?”
   我爷抬起头来,笑着,平和的神态。“怪人家么,怪自己的伢儿太调皮,夜不落窝,喝洗脚水还是轻的!”
   “贵哥,你真是……唉,你这个人!”
   三元娘摇着齐耳短发的头数落我爷。
   我家的大门大敞八开,堂屋的电灯将亮光平平展展地铺了出去,将夜色切出一个规则的梯形。此时,三元爷摇着高大的身躯,反背着手四平八稳地踩进光亮的梯形里,似演员上场。他悠长地干咳一声,又轻漂漂地吐了口唾沫,漫条斯里地说:“在这些说么事呢?贵哥又不是判官。要说就去找太刚说。”
   他显然在指责三元的娘。
   三元爷也是个犟卵,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同我一样,头顶长着两个旋窝。听大人说,他当过兵扛过枪,抗美援朝时跨过了鸭绿江,还没有到前线,当晚住在山洞里,听到洞壁里有蛇的叫声。当地人叫两头蛇,奇毒。他当着战友吹嘘,要伸手捉条活蛇战友们看看。刚伸进手,食指便遭蛇咬了一口,当即昏死过去。部队紧急派车将他运回国内抢救。一天的仗都没打,只是食指削掉一节,竟然还评了个二级残废,年年拿国家补助,复员后还安排了工作。要不是作风错误,至今还在公社粮管所上班。三元从来不怕他爷。他爷也从不打骂他。三元只怕他娘 ,一点点的怕。她娘骂起三元来惊天动地,就是只打雷不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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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由方言成就的小说,带来一种特别的感知与思考。方言带给人陌生感,却神奇地成为一种特色与象征。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切都让人怀念,农村里的伢子们娱乐活动太少,除了不分善恶的调皮捣蛋,鲜有其他。远去的黑白电视,是一个时代的历史和记忆。小说冲突的制造和闭合,并没有通过多大的事件,太刚一家的遭遇却极其难堪,“四大金刚”的肆无忌惮,太刚和伍老师的宽厚,“爷”的眼泪,组成“我”的记忆。结局温暖、感动,一九八零年的黑白电视,事实上,是那个年代所有人的黑白电视,推荐阅读。【编辑:凌泽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50631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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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凌泽风        2015-06-30 17:53:52
  这一篇与上一篇感觉不同,极致的方言,让人拍手称快,老师是荆州人?我也是的,所以读来非常有感觉,问好了。
   我们的小说群429553432,欢迎您加入。
闲杂人等
回复1 楼        文友:守备师令        2015-06-30 23:00:22
  对凌编的大名似乎很熟悉,也觉得亲切。也是荆州人?那我们是老乡了。亲老乡,不是"叔伯"的。我是公安县玉湖中学的物理老师,有事无事就爱骑辆乱摩托往村里跑,与村里人"日白"聊天,那是最快乐的时光。本人懒惰,远没有陈应松们勤奋和有才华,因此至今在写作上不能成气候。诚望与凌编多联系。编安!!
回复1 楼        文友:守备师令        2015-06-30 23:02:11
  这个小说群怎么加不进去?
2 楼        文友:凌泽风        2015-06-30 20:01:21
  编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是一边阅读,一边和其他编辑分享和讨论文章语言的,一些比喻让人忍俊不禁,一些看起来稍显粗俗的对话,让人直呼过瘾,这才是真实的,民间的。大约很多人也有类似的经历,小时候都是“无恶不作”的,比如把堰堤的叔叔推入了水里,偷人家园子里的东西,把人家的草堆给点着了等等。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里的日子虽然穷,连电视也是稀奇,但邻里之间始终是和睦的,也是开心的,大人们也大抵不会真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而父母对于子女的期望也是含蓄的。
闲杂人等
3 楼        文友:东篱瘦菊        2015-07-03 15:16:39
  写得真好,好似回到了那个时代。
回复3 楼        文友:守备师令        2015-07-03 19:55:11
  谢褒奖。本人一直想让笔调轻松诙谐些,反映的生活厚重凝练一些。的确很难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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