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美人】桃妖洛璃(小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诗经.国风.周南》之《桃夭》篇
(一)
我是洛璃。
我是青泽山不忧林洛家的小公主,今年三百岁。可是,这三百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和母亲。听不离说,父亲和母亲进青泽山化妖峰为我求药去了,他们已经去了五百年。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离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会哭,亮晶晶的液体滑出她的眼窝,我曾经好奇地接来一滴尝过,液体咸咸涩涩的。不离说:
“小阿璃,小阿璃,你快点好起来吧。”
对于我们妖来说,我们会有无限长的生命,就像我虽然已经三百岁了,在他们眼里却仍然是个孩子。不离说她已经有一千多岁了,我疑惑为什么不可以叫她姑姑,她却用一种很忧伤的眼神看着我,她说:“阿璃,我就是不离,只是不离。”虽然亮晶晶的液体滑下她的眼窝时很美,但我却怕极了她的眼泪。对,不离告诉我,这种液体叫眼泪。
我不知道不离说让我快点好起来是什么意思,就像我不知道不离为什么会哭。我觉得我挺好的,除了……我不会魔法,不会流泪,不能走出这片桃花林。我在忘忧潭捉鱼的时候从水里看到过自己,我知道自己长得很美。至少,我从没有见过还有哪一只妖长得比我要美,七杀就曾经不止一次地缠着我做他的妃。七杀总是用深情的目光望着我,他说:“阿璃,你真美。”
所有的妖都说七杀是妖界最好看的男妖,他是妖界的王上。七杀笑起来很美,就像所有的花儿在你的眼前开成一片花海,又像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忘忧潭的粼粼波光之上,明媚地让人忍不住沉醉。可是,他却只肯对我笑。我知道有好多妖都想要嫁给他,可他却只想娶我,所以,我便被她们恨上了。我没有朋友,从小到大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不离。
我是一只没用的妖,我不会法术。每当其它的妖在练习法术的时候,我总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我也想要练习,可是不离不允许。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哀伤,很哀伤,她说:“小阿璃,再等等,再等等……”
我不知道她要我等什么,也不知道她要我等多久。我只知道她对我很好,所以她说的话,我听,不问为什么。七杀经常来看我,他会带我飞,飞到落云峰去捉云玩。云朵凉沁沁的,软软的,我总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把云朵塞进嘴巴里。他会变出一朵花贴住我的嘴巴,他说云朵不干净,吃进肚子里会生病。有时候,他也会用很哀伤的眼神看着我,他说:“阿璃,阿璃,做我的王妃吧。”我不回答,只是安静地望着他。很奇怪,我的脑海里总会有一个声音说:“不是他,不是他!”
我总是会做梦,梦里有大片的桃花林,花朵开得繁盛热闹,山风吹起,花飞漫天,落英缤纷,粉红花瓣漂漂洒洒落在树下一个少年的身上。少年清清郎郎的声音在漫天飞舞的花雨中响起:“阿璃,你等我,三年后我定以天下为聘来娶你。”画面会忽然转换,依旧是漫天的桃花,一个红衣少女站在一处云雾缭绕的平台,桃花在其身周上下盘旋,一头及腰青丝无风自动,她的眼神清朗而决绝,她说:“墨子规,你今天真的要为了你的天下而杀我吗?”然后便是漫天彻地的痛,自身体深处传遍四肢百骸。我总是会在这样的痛楚中醒来,醒来却是感觉不到一丝痛楚。每当这时,不离总会在一旁轻轻拥住我,她说:“阿璃,阿璃。”她的声音是那般的哀伤。
我不知道难过是怎样的感觉,就像我不知道真实的痛楚是什么。我不会哭,亦不会笑,没有眼泪,没有哀伤。我不止一次想扒开自己的身体看看,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胸口处总是空空的,像缺着什么,不离告诉我,那是心的位置。而我的心,丢了。
(二)
我是不离。
一千八百年前,我是青泽山上一只自在修行的小妖。我本是一株芨芨草,长在一片灼灼灿烂的桃花林里。我看到洛家的小公主洛璃在花间飞来飞去,然后她停在了我的面前。她的衣服灿若云霞,身周是上下翻飞的桃花瓣,一双紫莹莹的眸子清清亮亮,像最纯净的紫水晶,笑容如同绚烂的桃花绽放,笑声清脆地飞扬在桃花林间。当她细嫩嫩的小手掐上我的叶子时,我忍不住哭了,太疼了。她歪着脑袋看看我,嘟着嘴巴说:“对不起,我掐疼你了。”然后她用法术为我疗伤,我很惊讶,她怎么能听到我的声音,因为那时我还仅仅是一株草。直到后来,很久很久以后,我修成人形,我问了她这个问题,她说是因为她看到了我的一滴泪, 她说:“我叫阿璃,因为我父亲的原因,大家都不乐意跟我玩,只有你肯陪着我,以后你就叫‘不离’吧”,从此,我有了自己的名字,不离。
我们一起开心地玩耍,一起修炼,一起犯错,一起挨罚……就这样,三百年又过去了。阿璃出落得越发漂亮。妖王七杀来提亲了。洛璃的父亲洛天收下了他送来的七对万年鲛龙珠。自此后,我和阿璃又有了新的伙伴——妖王七杀。他长得极美,我几乎是第一眼便沉溺了。可是,他是属于阿璃的,我悄悄地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原本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阿璃会嫁给七杀为妃,而我也会陪着阿璃,天天守着七杀,即使他从没正眼瞧过我一眼。可是,这样的平静却被一个叫做“墨子规”的人而打破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我和阿璃从七杀的王宫玩耍回来,在接近桃花林的时候,一缕幽咽的箫声自林间逸出。那是怎样美妙的声音啊,即使是七杀的王宫里最懂音律的妖都没有能吹出这样美妙的曲子的。阿璃调皮地冲我笑:“不离,你说如果让七杀的那些音妖们听到这样的曲子,他们会不会羞愧地自杀呢?”然后,我们便看到了那个少年。
或许,命运便是如此。如果,当时没有一探究竟的好奇,他和她是不是便不会走入日后的死局……
桃花在夭夭绽放,热闹而喧嚣。一阵风起,花飞漫天,落英缤纷,粉红花瓣飘飘洒洒落在桃花树下玄衣少年的青丝间、衣襟上。落寞、凄艳。他微垂头颅,眼睑半敛,长长的睫毛覆在清冷若雪的脸上,投射出一片影。他竟是比妖王七杀还要俊美三分,却又不同于七杀的妖媚,很是清朗干净。我听到阿璃清脆的声音响起:“喂!你是谁?”
他似是受了惊吓般迅速抬头,一片银光中,箫影已是连点三十六处,处处皆是杀招。我忧心阿璃的安危,就待出手,却只见阿璃已是亭亭凌空,虚站在他的银箫之上,倒像是他伸出了箫,只为托起她一般。一时只见,清凉凉地月下,漫天飘飞的桃花,夜风吹拂他和她的衣袂,竟是几欲随风而去般。寂静,只听得到寂静,然后他和她都笑了。
“我是阿璃。你是谁?”
“墨子规。”
(三)
我是墨子规。
我曾经的身份是青泽山下大泽国的二皇子。如果不是遇到阿璃,我或许会跟所有的人类一般,在世上熬过短暂的一生,寂然逝去。可是,我遇到了阿璃,那个精灵如仙子的阿璃。我在桃花林里对她发下誓言,我说让她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必将以天下为聘,娶她为我的妻子。那时,我尚不知她是一只妖。
烽火连天的三年,我亲眼看着皇兄杀死我的父皇和母后,亲眼看着他一剑刺入我的身体,我甚至听得到肉体被刺穿的声音。然后,阿璃来了,她度一口金丹于我,将我救了回来。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在老臣地拥护下,坐上了大泽国国君的王座,而我的兄长被流放。烽火三年,劳民伤财,百业待举,百废待兴。阿璃始终陪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我们一起重建着我们的家园。我万分憧憬着以后的日子,她会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们会生一堆的儿女。然后,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带着她退隐,定居在初遇的那片桃花林。
可是,我却被一只叫七杀的妖王捉走了。他告诉我,阿璃是他命定的王妃,他们都是妖,他们是绝配。而我,只是一个生命短暂的人,我不配跟阿璃一起。我不相信阿离是妖,那么可爱的阿璃啊,她怎么能是妖呢?七杀却用透镜逼我看阿璃使用法术捉住我兄长的场景,我看到阿璃身周的花瓣刺入兄长的身体,然后在他的身体里长出一棵棵桃树。我听到阿璃说:“你伤我的子规一分,我便伤你十分,我不会让你死,因为子规不愿杀你,但我却绝不会让你好过。”我不吃不喝七天七夜,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阿璃会是妖。
七杀却误解了我的沉默,他捉去我的子民,挖出他们的心肺,血淋淋地逼我吃下。他说,我是人间皇,身上有天命所归,他动不得我,但是,如果我不放弃阿璃,他会将我的子民们一个一个杀掉,然后,让我食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我心如刀绞,一边是我要保护的子民,一边却是我深爱的阿璃。该如何抉择?终于,我选择放弃阿璃。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身体里就像被掏空了一般,冰冷地如同坠入千丈深潭,疼痛一波一波袭来,将我吞噬。我对七杀说,我要见阿璃。
我没能见着阿璃,却被云隐山的上峰真人给救了回去。我却不知,此时的阿璃正站在化妖台上。在妖界有一个传说,如果一个妖想要完全地化为人,需要进入化妖台受七七四十九天的天罚,七七四十九道罡风裂体,七七四十九道紫雷轰顶,七七四十九道酸雨蚀体,七七四十九道玄电钻骨。然后,再入化妖池,受七七四十九天蒸煮冰冻之刑,而后便可化去妖体,归于人界。在妖界,这只是个传说,没有哪个妖会受得了这样的酷刑。而阿璃,被我放弃的阿璃却选择了这条路。而此时的我却在怨愤,极致地爱到极致地怨。我自私地将所有的过错都加诸在了她的身上,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让我因为那些死去的子民们而内疚,而自责。谁让她是妖呢?
当阿璃再次站在我的面前,我看到她瘦了,风吹起她的衣服,似乎随时都要把她吹走一般,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疼,一抽一抽地疼。我看到她如精灵似仙子般向我跑来,笑容如同殿前的桃花般晃疼我的眼。又是一阵风起,花瓣飘洒落于她的发,她惊喜地笑:“子规,子规,我们种下的桃花盛开了呢。”我努力按下心口处地抽痛,命令我的卫士架起了长剑,将她隔离在十步之遥的位置,然后,当着她的面,纳了七个妃子。我终是没有宣读出最后一份圣旨,罢黜她的皇后之位。看着她的眼神一寸一寸绝望,我心痛却又涌起一种报复的快感,谁让她是妖。她说:“墨子规,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真的不要你的阿璃了吗?”我转身,踉跄离去。
后来,我听说她要跟七杀成亲了。我彻夜难眠,我无法想像她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的样子。我觉得我要疯了。我确实是疯了,我求上峰真人带我去找她。我看到她穿上大红的凤冠霞披,看着她对着他笑。我发疯般地冲出去,我说:“阿璃,我错了,跟我走。”我看到她的眼里盛开的神采,如同那个月夜绚烂地桃花。她说:“七杀哥哥,我真的不能嫁你,我要跟子规走。”我听到七杀冰冷如魅的声音:“墨子规,你可知道你要付出的代价?”
(四)
我是妖王七杀。
第一次见到阿璃时,她还是个孩子,她躺在一朵桃花上,安静地睡着。漫天的云霞,纷飞的花瓣都比不过她的如花笑靥。我以王的名义对忘忧林的林主洛天说:“等阿璃长大,我要娶她。”
我等了她五百年,寻到了妖界最为贵重的万年鲛龙珠做为她的聘礼。七对万年鲛龙珠,那是妖界最尊贵的象征。我要给她最好的聘礼,最隆重的婚礼,只为她是我七杀等了五百年的阿璃。我终于等到她长大了,可是她却不肯要我。
我不过去天界走了一圈,怎么就把她弄丢了呢?我去天界,是为了去找天蚕圣姑求一匹天蚕圣衣为她做嫁衣。可是,我求来了嫁衣,却丢了穿嫁衣的人。当我听说她去了化妖台时,我疯了一般去找她,入目所极却是漫天的雷霆,满眼的混沌。我守在化妖池外,一日日数,一日日盼,终于看到她了。当所有的异象退去,她就像一个支离破碎的娃娃委顿在地。我抱起她,她却对我虚弱地笑,她说:“子规,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身边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如被万箭穿过一般,生生地疼。
我决定去找那个男人,我要杀了他。可是,我的剑斩不破他身上的光罩,那是天命护罡。我满腔的悲愤和怒气无处发泄,我将目光转向了他的子民,我要用他们逼他退出。我本就是妖,妖本就是残忍的。我看着他一点一点抓狂,一点一点崩溃。还差一点点,我这样告诉自己。阿璃还在三清池里疗伤,我一定要在她伤愈之前除掉他。可是,我的过激行为却引起了仙界的注意,终于上峰真人出手了。我因为遭天谴,落败而逃。
阿璃又去找他了,我隐在云层里跟着。当他命令他的卫士对阿璃举起了剑,当他纳下那七个妃子时,我狂笑起来,真是天助我也。可是,我的笑声却在看到阿璃的眼泪时戛然而止,那个仓惶跑走的阿璃还是阿璃吗?那个眼神绝望空洞的阿璃还是阿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