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旗杆浜上的小木桥(散文)
村东头旗杆浜渡口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镇中药店负责柜台上收费开票的金大妹,天黑下班后,提着一只黑色的拎包,往家里赶去,途经旗杆浜塘冈,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旗杆浜是一条南北向、长达三华里的狭长河道,东西两侧凸起的塘冈,布满了茂密集的灌木、荆棘和蒹棵,还有几座无名氏的坟,生长着绿色的茅草,显得异常的荒野。这个二十四五岁的未婚女子,每次回家走到这儿,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她不由得心跳加快,错乱的脚步正要下坡去渡口时,一个形似“黑无常”的魅影从后面的蒹棵巷里窜出来,把她拦腰抱住,摔倒在地……
第二天,乡里的公安特派员察看了现场,当面向到任不久的大队王书记汇报说,“黑无常”留在水稻田里的脚印,脚尖和脚跟一样宽窄,似人脚又不似人脚留下的,足足有一尺半长。王书记听后,随口吐出两个字:邪门!他感到不可思议,紧锁双眉,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像是进入了深度的沉思。
蒹棵巷里真的出来了鬼魅?让人毛骨悚然!顿时,阴云四起,村里议论纷纷,很快传遍了周边的村庄。一段时间,除了胆大的爷们,没有一个妇女还敢在天黑后去渡口摆渡。那时候,我正在镇上读小学一年级,有时候放学晚了,就不敢走旗杆浜渡口,和同学多走一里来地的小路,绕道到山脚下,再沿着塘岸走回家。这样要多走好长一段时间。
事发半年后,塘冈上的灌木、荆棘和蒹棵,统统被斫掉,靠近渡口凸起的高冈、坟墓,也削为平地,黄泥土把高冈下的一条小河池填满;靠我村一则的土丘也被平整。渡口北面十米处的河道上,架起了一条两米来宽、十米来长的小木桥,连接了东西两则的村庄。听父亲说,渡口发生“黑无常”鬼后,王书记就筹划着在这儿造一条桥,东西两个村各出一部分钱,大队贴一部分钱,三方共同出钱建造。桥就这么架了起来。
旗杆浜四周的视野开阔了,两侧再也不显得荒野、森人,也没有再次发生鬼魅似的“黑无常”。压在村民心底的鬼影驱散了,夜行的人不再担惊受怕,两边村里的小学生到镇里上学,社员们去街上卖菜、买菜,修理农具,也方便得多喽!到了夏天,桥下的塘浜,也成了大人、小孩忽冷浴的主要浴场,每天都会有一二十人在此游泳。我在桥下的塘浜里学会了“狗爬”,慢慢成了“水鸭子”,潜泳,仰泳,蝶泳,蛙泳,各式泳姿虽然不怎么标准,但都学会嘞,胆子也变大了,敢“高台跳水”,站在四五两米高的桥面上头朝桥下水面扎猛子……有时被王书记过桥撞见,他瞪我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好囝(吴语方言:好孩子),桥上跳水危险,当心点!
过了一年,桥东高地上又建造了两孔砖窑,彻底改变了旗杆浜两则的面貌:一顶顶掼砖坯、做瓦片的窝棚,确立在塘冈上,一排排砖坯、瓦片墙排列得整整齐齐,“啪、啪、啪!”“笃、笃、笃!”掼砖坯、做瓦片的声音,不绝于耳;高耸入云的窑烟囱,在晴朗的天空中划上一抹重重的浓墨;塘浜里大大小小的水泥船只排成长队,等候着装运;掼砖坯的村民、窑场的烧窑工和装运砖瓦的外地人,来往进出,人声鼎沸!
架桥后,似乎也缩短了大队干部与村里社员的距离。架桥前,大队干部平时很少到村里来,只有到了农忙季节,才偶尔见到干部的面。桥架起来了,大队干部来村里的次数也多了。王书记尤为突出。他一年四季常来村里,或是蹲点,或是跑面,或是临时进村,数不清他一年有多少日子在村里,与社员们一同劳动。割麦,插秧,耨草,耥稻,轧稻,开沟,他样样都在行。他虽说是个外乡人,可乡亲们没有拿他当外人,有时晚上他要留在村里开会,就吃“派饭”,轮到谁家都是有啥吃啥,没有什么特殊的饭菜招待。他在场院子上与农家一起,就着农家自留田里种的蔬菜,吮着河里摸的螺蛳,吃得蛮开心!社员们劳动间隙歇晌,有的到河边割草,有的则赶回家忙活家务事,王书记坐在地头的树荫下,三三俩俩的男女社员陆续围了过去。他装上一管旱烟,边吸着烟管,边与社员们聊天,问问家长里短,说说治家方略。他说话声音不大,慢条斯理的,说他老婆宠儿子,他管严了,她不愿意,常为管教儿子的事儿伴嘴。说到精彩处,身旁的男女社员会暴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我上初中那年“双抢(夏收夏种)”农忙期间,吃过中午饭后,王书记在我家与父亲说事,突然有人喊,窑场柴垛着火喽,快去救火喔!他噌地跳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出门槛,朝窑场冲过去。我也跟着冲过桥,来到窑场。面对浓烟滚滚的窑场上蹿红的火头,他抢过一对挑水浇窑用的木桶,跑到塘浜边上挑来水,靠近柴垛向火里泼。两则村里赶来救火的群众,有拿桶的,有拿盆的,来来回回挑水,提水,端水,泼水,场面极其混乱,形不成优势,压不住火头。他看这样不行,先是叫群众把靠近起火点竖着的十七只柏油桶滚到远处的空场上,再让群众排成三列长队,接“龙”传水,不停地向着火的柴垛泼水,很快压住了“火龙头”。直到将大火扑灭,他始终站在群众的最前面,脸上被烟灰熏得像刚撤完砖从砖窑里走出来的“窑黑子”!
有一年梅雨季节,连下了两天暴雨,刚插好的秧苗在白茫茫的田野里,有的淹没了,有的漂浮了起来,雨水也溢出了田界,越过田埂流淌开来。眼看又要夜幕降临了,老天还没有收雨的迹象,如果不及时排出田中的雨水,会影响秧苗的扎根生长,严重的会被雨水淹死。王书记冒雨巡察进了村,到我家拿了一把铁锹,提着一盏桅灯,与父亲一起走进雨中,走到刚插好秧苗的田块,在沿河的田埂上,挖沟通渠,把田里的雨水排进河道。雨夜茫茫的田野里,那盏桅灯跟了他们一路,一丘田、一丘田、再一丘田……直到深夜,他才与父亲提着桅灯到家。随后,他又提着桅灯,挪动着疲惫的身躯踩着泥泞的小路,朝小木桥走去。桥那面,是另外一个生产队的稻田。
今年梅雨季节,我又回到村子里,撑着雨伞站在水泥桥头(当年的小木桥旧址),望着眼前过往的车辆、行人,仿佛又看到王书记在那个沥沥拉拉的梅雨天,身上穿着一袭蓑衣,头上戴着斗笠,匆匆地从桥上过来,走向社员们插秧的田块,弯腰挽起裤管,脱掉脚上的草鞋,迈入水田间,抓过一把秧苗,哈下腰来嗖嗖地插起了稻秧……
(2015年7月1日完稿于石湖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