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老天脸色变的快。
　　 太阳火球似地挂着，热气波浪似地奔腾，呼啸着扑向地面。不知道哪儿飘来块黑云，补漏似地堵了一片地方，风就嗷嗷叫，摇得树木抖呼啦圈似的晃个不停，晃晕了它们自己，也晃晕了看的人。不一会儿，噼里啪啦豆子般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砸在土地上，腾起一团团尘雾。稍后，被水喂饱了的土地，呕吐似地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水流。突然雨停，风静，黑云也就地解散了。热气又席卷而来，泥土地抢着汲水，仿佛还哧吧哧吧咂着嘴。
　　 终于等来了天黑。一个陌生中年男人出现在通往江市郊区的一个小村庄的路上。远看，就是一团模糊的黑影，和天色有些融合，不仔细瞧，就很难分辨。那团黑影走走停停，黑影的顶端如小风里的芦花，轻轻飘弋——是他在回头又在环顾四周。前后的路上，只要一有风吹草动，黑影就极快地飘移到路的一侧，在草丛或森林里隐去。
　　 江市一带，是丘陵地区，山不高，土堆似地东一堆西一堆。一些小村庄散落在土堆之间。陌生人走来，看这些村庄都差不多，好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根本辩不清。男人记着村庄的名称，名称在他脑瓜里回转千百回，可又有什么用？来到这边，两眼一抹黑，找的稀里糊涂。
　　 他只好一个村庄一个村庄问，这，其实已经增加了他的危险系数。可是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终于打听到他要找的村庄，他就回到江市住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天，他来来去去重复走着那条道，那条通向他要去的村庄的小路，直到摸着黑、闭着眼都能走的时候，他就等待夜晚，等待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男人挎着一个很不起眼的包。
　　 现在他知道了，知道那女人居住的地方了。
　　 十年前。冬天。
　　 因为人少轻松，公共汽车跑起来就快，像飞驰的马，撇开一路行人，腾挪闪跃，一路疾驰到终点站。
　　 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发现自己是唯一的乘客，哦，不，是仅有的两位乘客之一，还有一位，头发已经发白的老男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头垂着折向一边。显然是睡着了，他甚至看见那老头嘴角正流着口水，凌冬挂壁一般。
　　 车门无声无息敞开了，似张开的大嘴，驾驶室莫名其妙就没了人影，他搓了搓眼睛，再看，视线有些糊：奇怪了，驾驶室人呢？车内空旷得让男人觉得自己也不存在，时间凝固，世界虚无。男人无法忍受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他如一溜淡淡轻烟，从车门逸出。
　　 他下了车，停立，收缩下脖子，拒绝冷风钻进脖子和肌肤亲密。接着，他摇晃着头扭了扭脖子，立起大衣领子，才将脖子挺直。
　　 路旁几棵高大的树，已经谢顶，它们的毛发零星撒落于地上，都已残缺不堪，却也有倔强的，要抗拒命运的安排在风里作垂死挣扎。他望了望一旁的高山，满山破败，了无生机，树叶成片死去，绿色寿终正寝。四处张望只是他下意识的自然动作，没有实质内容，他的眼睛是空洞虚无的，没有神光，似罩着一层黄色的膜，什么都遮蔽了。
　　 他抬腿朝着山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个冬天里某一日的下午，很平常的日子，吃喝拉撒睡，稀松平常。天倒是晴了，却晴的懒，不怎么温暖，虽然有太阳，却似温吞水，只略微能够驱走些寒气。
　　 天老爷连着阴沉了半个多月都不给好脸色看，许是阴沉神经绷的太紧了也累，现在才放松了些，终于开了晴脸。男人感觉自己已经要发霉了，他像受潮的被子一样，急需晒一晒。他不是个不明白事理的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是多么的特别，他的头发因为太久没洗而结块，油光发亮；又因为许久未剪，就如旺盛过后被霜打过的杂草伏脑不起。
　　 他要避开熟人，甚至不想看见任何人。他就乘坐了直达郊区的公共汽车。
　　 这里的山，森林原本是相当茂盛的，可如今却如一个瘌痢头，看着有些恶心。
　　 他顺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往山上走。
　　 以前他来过这里，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是在一个公司上班，市里正好进行冬季预备役拉练。他是退伍军人，就被公司选去参加军训。
　　 军训没有结束，他们突然接到紧急命令，协助警力进山搜索两名带枪的贩毒分子。两名毒贩是被江市的警察追捕而逃窜过来的，他们已逃进深山。警力不够，所以才紧急调令正在军训的预备役人员协助搜捕。
　　 他们拉网式地搜索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凌晨天空将要换幕布的时刻，在一座陡峭的山峰上遭遇毒犯。毒贩是被逼上这座山峰的，山南面坡度不大，到山顶背过身却是刀斧般砍式的悬崖，崖底是滔滔江水。经过一番激烈的枪战之后，他们只找到一具尸体和一支ＡＫ４７，而另外一名毒犯却不见踪影。
　　 他们沿江搜索了许多天，仍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半月以后，警方终于撤消了搜索命令。这则新闻显然很有轰动效应，本市的晚间新闻在黄金时间狂轰乱炸似的报道了一个多月，看得人汹涌澎湃，臆想连连。不过，新闻有意无意地隐去了消失的毒犯。
　　 再重要的新闻，也会被很快淘汰，就如呱呱响着的劈雷，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和肉体。但惊雷过后，乌云散尽，天幕重启，恢复常态，一切就过去了。
　　 以这个结果告终的案件，显然是有瑕疵的，不完美的。
　　 坊间传说两个毒贩是携带有巨款的。现场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这个“传说”无法考证，大体上都是空穴来风，为茶余饭后添些谈资配料罢了。
　　 按理说，发生这些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仅仅是跟着去搜了山，听到“啪啪”枪响，他就吓呆了。这一呆，他像被定了身体也定了魂，在脑子猛然恢复功效时，他仰天而倒，木桩似地倒下去了。直到峰顶有人在喊，身边草木哗哗作响，窜过很多人，他才确定他没有中弹，毫发未损。
　　 但是，此后他的生活却变的非常糟糕。仿佛和这事隐隐相，却又实在找不出半点关联，就如鲤鱼放屁和水的关系一样，说不清楚。
　　 他的生活变化由外部环境开始。他就职的公司原本经营的风生水起，这事儿发生后不久，就碰上了经济危机——明明才在新闻里看见经济危机的讨论，忽然仿佛一夜间危机就飘洋过海，吹到了小城上空。公司在广州的房地产资金链断裂，公司旗下的子公司纷纷倒下，总公司也轰然塌方——“多米洛骨牌效应”，老总失踪，整个集团彻底倒闭。他和他的同事们黯然失色，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了家。他失去了稳定的工作，失去了本来非常固定的收人，原本的生活是有规律的，这个月没过完，就能开始盘算好下个月的日子：有什么开销，有什么除了每日三餐之外的其它用场......这些事情都在计划之中，就如山泉的水，虽然细流，却不断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现在倒好，一切都乱了，乱的手足无措。原先工作的日子，总是盼着休息，就如工厂的机器，不停地连轴转，高温磨损，必须要停下来小憩添油。现在工厂关了门，机器永远停了转，就开始生锈，转而发绿，直到完全报废。
　　 他现在就到了生锈的阶段，自己仿佛都嗅到浑身散发出来的腐蚀的金属味。
　　 他更年期到了似的过了一段时间。如多年的老病人一般躺占着沙发，整天对着电视，声音要开的震天响，一旦安静就心发虚，半点也忍受不了安静的环境。电视内容什么都看，不挑，无所谓。也不上床，沙发就是他的窝，不蠕动。后来脖子就落了枕，胀痛，转不了脖子，就歪着脖子，僵尸似的吃饭进厕所再躺沙发。
　　 老婆回家就喊：天天玩，什么都不干，那我也玩我也不干。他懒的理她，仍旧盯着电视。老婆就将碗筷摔得噼里啪啦响，像一窝老鼠在打架似的。
　　 老婆是倒班工人，黑白颠倒，又加上三岁的儿子犯哭夜，她睡眠严重不足，眼袋永远是青色的，才三十出头，满脸雀斑，还有更进一步烂漫的趋势。
　　 他能理解女人恶劣脾气的根源，但理解又能怎样？
　　 有一天，女人哄好了孩子，很晚才睡。不多久，提醒上夜班的闹钟响了。起初女人闭着眼就是不睁，闹铃继续催魂，女人猛地床上坐了起来，闭着眼，右手床头柜上一挥，就抓着了闹钟，再一抛，动作连贯，闹钟就直线往墙上撞去，一声脆响，四分五裂。这一声响，像个起奏拍，儿子的哭声就非常嘹亮地响了起来。男人经不住刺激，冲进房间抱起了儿子，一边哄一边对着老婆开骂。
　　 “你这是要干嘛？要干嘛！”
　　 “要干嘛？我要疯了！”
　　 “神经病！他低声骂了句。
　　 “你才有病你才有病！个大男人整天窝在家里死不死活不活的，谁才有病？”
　　 “那你也在家，我又没让你不在家。”
　　 “好！你说的，不去就不去，我今天就不去了！”
　　 话赶话，这个死女人还真就不去上班了，倒头就睡，睡得呼噜呼杂杂地响。气死人了。
　　 他不得不去工作了。勉强着去做的事情，违背骨子里的意愿，结局总是糟糕的，就像强奸罪——违背受害者意愿，侵害受害者身心，最终逃不过法律制裁，现在，他在强奸自己。但他很懂得安慰自己：让公鸡下蛋，还真就蛋疼。
　　 他做过一份工，做的时间不长，他觉得实在不合适自己，主动辞了的。这份工作，是亲戚介绍亲戚，再亲戚介绍给亲戚得到的。亲戚他母亲的伯母的二外孙女的开公司的三女儿。究竟怎么个亲戚法？绕来绕去，他还是糊里糊涂、一知半解，也就不管它了，有工作才是最重要的。亲戚是个胖女人，大脸盘，头发偏就烫个大波浪，让人容易联想到威猛的雄狮。走进销售部，发现都是些年轻人，满脸稚气袭来，犹如未断奶的幼孩，未见人影已闻到奶味。他在他的位子坐下，对着电脑有些无措。客户在网上怎么搜哇？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周围的所有人——这也算是打破尴尬的一种方式，只要有人接口，算是破了僵局，不至于被可怜地孤立，又可以得到指点。而效果却很意外，空气仿佛凝固，场所安静得像是死去。
　　 后来和这些小年轻混熟了，他才知道当时的状况。小年轻们笑着说：“哈哈，看见你谁不吓一大跳啊！当时我们都在想，老板怎么给我们整个农民老头同事来啊！？”额......他无语。
　　 这些年轻人后来之所以喜欢他尊重他，完全是他的努力赢来的。他仅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从一名习惯于传统销售的人，脱胎换骨成会利用网络平台的高效率销售人员，仅仅三个月业绩就成功超过他前任去年一年的业绩。因此他信心倍增。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是他能理解的。整整三个月了，他都没有拿到工资，问了其他同事，结果一样。他去问财务，财务说她也不清楚，他只能自己去问老板。
　　 老板盯着面前的屏幕，忽儿笑忽儿嗔，忽儿低头敲键盘，劈劈啪啪地响，波浪翻飞，遮盖着她的脸。他就看见波浪左晃晃右晃晃。许久，老板抬起头，看见桌前站着的他，仿佛很意外：“有什么事？”
　　 “工资？有三个月没发吗？我怎么不知道？”天晓得。他想。
　　 “那你打个借条吧，先支点，够零用就好了。”她继续说。
　　 “那多少？”
　　 “八百，凑个吉利。”
　　 他还能说什么呢。大千时间，无奇不有。
　　 再后来，他就发现问题了。在这里，不发钱是常态。他担心了，担心他的提成。再去老板办公室，老板仍旧很忙，左手拿着手机在打电话：“就不要再玩笑了，同意没同意，亮个底，我很忙的喂，不能老办一件事情的啊！我手下有好几百张口等着我吃饭的呢。”
　　 切！他在心里啐她，不就十几个人啊，还几百人，他妈的还真能吹。公司里除了几个妇人在做些蜡烛，其它什么产品都没有，他们销售的，都是她隔壁工厂生产的产品。
　　 说忙还真就忙了，她的另外一只手机配合的很默契，应景似地就响了起来。她右手就拿起桌上的手机，对着左边的喊：“不好意思哦，又有重要客户电话催来了......”放下电话，她抬起头，看见桌前站着的他，又是很意外：“又有什么事？”
　　 “什么？！提成？你还有提成？！”
　　 “合同上不是有写上的啊。”
　　 “哦，合同写上是不错，不过我改了，你们吃我的，用的是我的办公室，用的是我的电脑，用的是我的平台，所以每个月应该从你们的提成里给我一半的提成，明白吗？”
　　 “操！”他心里骂，嘴上却说，“那好吧，除了你的提成我能拿多少。”
　　 “你还有提成？”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拍到桌子上，“你自己看看，你还欠公司多少明白吗？”
　　 “我不明白。”
　　 “那我告诉你，不管你每个月完成多少，给我的提成是按我每个月给你们的任务来算的。”
　　 ......
　　 “还不明白？笨的来，你连我布置的任务都完成不了，所以你还欠我＃＃＃＃＃元。好笨，也不知道你三十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茫然复茫然。
　　 在他们集体寝室，有个年轻人趴在床上，拳头使劲锤着床板：“我和女朋友都年纪不小了，还等着结婚成家啊，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
　　 “受不了你还能咋样？”他说。
　　 “我就跳楼。”年轻人头也不回地说，“一了百了！”
　　 “那当然好哇，女朋友刚好给别人养熟了，你是做好事呢。”
　　 “那怎么办？”